第39章

挺举百忙兴商会?陈炯密谋举大义

若办银行,商务总会是近在眼前的利器,祝合义为挺举送来的不仅仅是工作,更为他打开了一道方便之门。

翌日晨起,挺举揣着祝合义发给他的聘书,意气风发地走进商会大门。

门前冷清如常,两个门卫,老刘和老贾,正在拿扫帚如往常一样清扫院子。

挺举冲他们笑笑,竖根拇指,走进大楼,不一会儿,扛出前些时被会员砸破的大门招牌走出来,向门卫招手。

二人走过来。

挺举指着招牌:“晓得哪儿能修不?”

“我晓得。”老刘应道,“正清商行,这个牌子就是在那儿订制的。”

挺举掏出五块钱:“老刘,麻烦你走一趟,将这牌子修好。”

老刘接过钱,扛起牌子就走。

挺举看向老贾:“老贾,你也去。这个牌子重,抬上好走。”

“这儿没人不中。”老贾看向大门。

“有我哩。”挺举指一下自己的鼻子。

二人冲他笑笑,抬牌子走了。挺举拿起扫把,见院中已扫干净,便走进厅里扫起来,扫完又拿拖把拖。

挺举正在忙活,院外一阵车马声响。挺举以为是合义来了,拿着拖把迎出去,刚到门口,打了个惊怔。

下车的不是祝合义,而是顺安和章虎。

紧接着,又一阵响声,十几辆黄包车在院门外面停下,清一色是章虎的手下,一个个头戴毡帽,长襟裹膝,安平谷行的掌柜阿黄赫然其中。

挺举拐回大厅,继续拖地。

在章虎、顺安的引领下,十几个长袍人昂首阔步,大踏步走向大厅。

挺举没有抬头,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拖着地板。

章虎打头,顺安跟后,一行人走进大门,穿过院子,在大厅门口略略一顿,直走进来。

挺举依旧拖地。

章虎、顺安初时以为是干活的下人,正要拾级上梯,阿黄叫道:“咦,这不是伍挺举吗?”

挺举抬头,将拖把靠在腿上,朝众人拱手。

顺安看向一侧,避开挺举的目光。

“呵呵呵,果然是伍先生,”章虎拱手还礼,“伍先生,听说你另有高就,去做大事体了,哪能在此拖地呢?这些活该是下人做才是!”

“下人也是人哪。”挺举应一句,盯在他的长衫和文明棍上,语气不热不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日不见,老乡竟就穿起长衫,拄起司的克,言行举止斯文起来喽。”

章虎一脸尴尬,转对众人:“愣个啥哩?让伍秀才干这粗活,你们有脸没脸?去去去,各找家伙,把这幢大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给我拖洗一遍,啥人偷懒,小娘比哩,罚啥人一个月不得进堂子!”

众人各做鬼脸,寻干活的家什去了。

“呵呵呵,”章虎转对挺举,“伍先生,这下不斯文了吧?”

挺举再次拱手:“老乡不忘本色,在下佩服!敢问二位,来此可有贵干?”

“找祝总理!”

“祝总理未到,有何事体,在下代为转达!”

“你是??”章虎怔了一下,一拍脑袋,“哦,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伍先生是商务总会的议董呢。伍议董,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说着指顺安,“几日之前你的兄弟傅晓迪荣升上海钱业公会副会长,被钱业公会推举为商务总会的列席议董,”又指自己,“至于在下,算是沾光,也列席议董了,在这幢大楼里与伍议董可以平起平坐喽。”

挺举拱手:“恭喜二位!”

“不过,”章虎拱手还礼,“手续还是要过的。今朝我们就是代表钱业公会,向祝总理递交公会决议。至于我的这拨兄弟,也都是店中掌柜了,一来认个门,二来填写材料,申报会员过户资质!”

“若是此说,你们就不必麻烦祝总理了,在下可以代为办理。”挺举从怀中掏出祝合义昨日给他的聘书,“祝总理正式聘任在下为总理助理,请二位审看聘书!”

章虎、顺安皆吃一惊。

章虎拿过聘书,看一阵,递给顺安,拱手:“贺喜贺喜,怪道伍秀才要辞工呢,原来是高就了!”

挺举没有睬他,转向顺安:“晓迪,借一步说话!”

顺安不敢说不,递还聘书。

挺举收好聘书,率先走向一侧。

顺安跟过去,低头看向地面。

挺举逼视他的眼睛,声音压抑而严厉:“甫顺安,看着我!”

顺安打个哆嗦,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

“我可以帮你一时,但不能永远帮你!鲁小姐几番自杀,因为我们守得牢,未能死成。在我们的劝说下,鲁小姐答应活下来,因为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因为她的肚中怀着你的孩子。”

“阿??阿哥??”

“甫顺安,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碧瑶,我也相信你爱碧瑶。再过两个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姆妈在照料她,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得空望望她去!”

“我??”

挺举的声音越发低沉有力:“甫顺安,做一个男人!至于你们如何见面,我来安排!”

“阿哥,我??我有个急事体,先走一步了!”顺安神态慌乱,不顾其他,夺路而逃。

“兄弟,兄弟—”章虎扬手招呼,见顺安失魂落魄,扬长而去,转向挺举,“嘿,伍助理,你都讲些啥事体,竟把我的兄弟吓成这样!”

挺举走过来,看向章虎:“无论讲啥,都是我和傅议董之间的事体。章议董,你们不是要填表登记吗?请跟我来!”说完,甩开步子走去,动作夸张地踏上楼梯。

章虎迟疑一下,朝正在打扫的阿青、阿黄招手,三人合在一处,跟着上楼。

顺安一口气跑出商会院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街左侧的梧桐树荫里,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挺举的声音:“我可以帮你一时,但不能永远帮你??鲁小姐几番自杀??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她的肚中怀着你的孩子??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碧瑶??再过两个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顺安靠着一棵树干缓缓蹲下。

挺举的声音如锥子一般扎下:“甫顺安,做一个男人??”

顺安面孔扭曲,两手死死地按在额头上。

不知过有多久,顺安猛地起身,面孔恢复如初,沿街大踏步走去。

错后晌时,老刘、老贾抬着修复如初的匾额回来。

挺举验过,安排二人悬挂,自己站在十几步外,大声指挥:“老刘,再往上一星点儿,对对对,就这样,刚好平,钉吧!”

二人叮叮当当地正在上钉,一辆车马停下,合义提着公文包跳下车子,在挺举身后站定,望着焕然一新的招牌,感慨万千。

“祝叔,”挺举扭头,指着匾额,“您来得刚好,匾额钉上了!”

“钉上好呀,”合义揉揉湿眼眶,朝楼里一指,“走,楼上去,有大事体哩!”

二人走进总理室,合义坐下,朝挺举苦笑一下:“刘大人与我约谈两个时辰,说是两大钱庄破产,市场崩塌,国家经济陷于崩溃,亲王发怒了,责成他重振市场。他初来乍到,对经济上的事体知之不多,求我助他。我说,要想重振市场,首先要重振商会,重振信心!”

“刘大人怎么说?”挺举问道。

“路都走死了,他还能怎么说?”合义又出一声苦笑,“一个只会读书、狗屁不懂的人,比蔡大人还差一大截儿呢!”

“唉。”

“无论如何,重振市场是首务。要想重振市场,就得重振商会;要想重振商会,就得重拾信心;要想重拾信心,就得有钱!我没多的话,张口就向他要钱!”

“他??给了吗?”

“给个屁!他说他连衙役都用不起了,刚刚减掉两个人,骗鬼呢。他让我自己想办法,我又不会屙,屁来办法!”

“商会账上没钱了吗?”

“一两也没了。”

挺举震惊:“不是有??会费吗?”

“唉,”合义长叹一声,“会费是有,可全都存在润丰源里。润丰源破产,会费也就泡汤了。不瞒你讲,自股灾之后,会里一应花费,都是我自己垫支。钱虽不多,可眼下光景,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家顾不了自家。不瞒你讲,近日来我手头紧张,多家店铺断货了,生意最好的南京路店也有三个月没进一点儿货,客户都快跑光了。”

“这??”挺举急了,“你哪能又送给我三百块哩?”

“一码归一码,你与碧瑶的这份礼钱我省不得。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祝叔再穷,也不至于差这三百块。”

挺举眉头凝起。

“我软磨硬缠,刘大人总算答应从大清银行拨出一万两银子给我们应急。银子不多,手续却不少,我嫌烦,就交代给账房,先一步回来了。”说着,合义缓缓起身,走向茶具。

挺举瞄见,赶过去,将备好的茶具拿过来,倒水泡茶。

合义笑笑,在沙发上坐下:“挺举呀,重振市场,刘大人说起来容易,可咱落实起来却是难呀。昨儿晚上,祝叔思来想去,越想越乱,直到鸡叫都没睡成。没银子还是小事,主要是人心散了,聚不起来了。自砸牌子之后,商务总会再也没人来过,今儿有你上门,才算有点儿气象。你啥辰光到的,里里外外,竟就??”

挺举泡好茶水,端过来。

合义轻啜一口,看向挺举:“你这一来,祝叔算是踏实了。祝叔急着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能出个啥招儿。”

“祝叔,昨天听你一讲,我也是一宵没睡。针对您讲的三个重振,我想到两个应对。”

合义放下茶杯:“快讲。”

“一是整合商务总会,二是搞到钱。有商会在,大家就有主心骨,就有信心。有钱在,市场就能滚动。”

“这??是呀,关键是咋整哩?”

“先讲整合商会。”挺举走到桌子边,拿出一沓子表格,“祝叔请看!”

合义审看表格,眉头渐渐拧起:“傅晓迪?”将表格扔下,“俊逸对晓迪看法不好,多次跟我提过,我也审度过他,别的不说,单是跟这个姓章的混到一起,人品就??”

挺举笑道:“祝叔,就事论事,我们只谈这些表格。”

合义看向材料:“表格怎么了?”

“今朝傅晓迪、章虎引手下人来,要求加入商会,晓迪、章虎已被钱业公会推举为商务总会的列席议董了—”

“不妥不妥,”合义摆手打断,“商会是何等地方,岂能容忍乌鳖杂鱼登堂入室?老爷子若在,断然不许!”

“祝叔呀,”挺举笑道,“商会就是商会,不是道德审判公廨,是不?按照商会章程,各行各帮既可以推举会员,也可以推举议董与列席议董。晓迪他们要求加入商会,符合商会程式,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合义嘴唇吧咂几下:“是哩。”

“经过此番股灾,议董里有走人的,有过世的,原来的会员也都离的离,散的散。重振商会,就要重新整合会员。晓迪此来,倒是给我一个启示,我们可在报纸上刊出通告,要求所有会员在五日之内到商务总会重新凳记,非会员者,只要符合条件,也可申请入会。无论新老会员,由商务总会统一颁发会员资质证书。原有议董由专人通知,对于过世或永久离开上海的议董,经核实后注销议董资格,由各行帮等额推举列席议董取代。总董若有缺失,可由全体议董另行选出!”

合义沉思一会儿,点头:“行。”

“商务总会整合之后,就该是重振信心和重振市场。信心和市场其实是一码事,我也想到一个应对。”

合义盯住他:“哦?”

“正如祝叔所讲,三个重振都需要钱。钱从哪儿来?从钱庄来。钱庄垮了,没钱了。要想重振市场,重拾信心,就必须重新聚钱。眼下银子皆在洋人银行,而洋人银行只肯锦上添花,是不会雪中送炭的。”

“听你这意思,是要重振钱庄?”

“不,是开办我们自己的银行!”

合义倒吸一口长气,凝起浓眉。

“百业振兴,首要是钱业。此番橡皮股灾,让我明白一个事实,就是钱庄的体制落后了。同样是股灾,洋人银行几乎没受影响。为什么?因为银行有防范措施,因为银行有制度。只要不符合银行制度,银行大班就无权做出任何决定。钱庄却不这样。钱庄有规矩,但鲁叔、彭叔和查叔都敢违反规矩,为什么?因为规矩是他们自己定的,钱庄是他们说了算的。”

合义点头:“是哩!”

“我们有了自己的银行,就可以筹措市场重振资金,就可以鼓舞商民,让他们觉得身后有靠山,就可以防范类似股灾再度发生!”

合义表情凝重:“是哩!”略顿,看向挺举,“你想办个什么样的银行?”

“师夷长技,模仿洋制,建一个完全属于中国人的银行。”

合义沉思一时,轻轻摇头:“贤侄呀,这想法好是好,却是个远景,不切合当下。银行不同于钱庄,办钱庄,找几个朋友凑合一下就成。银行不成呀。大清银行是朝廷办的,惠通银行是丁大人办的,哪一个都是直达官府,财大气粗,可我们??”

“哪一个也都没有从实际上离开钱庄那一套,不过是挂了个银行的匾牌而已。”

“你说得是,可??这桩事体你若是在灾前讲,由老爷子出面,也许可成,然而眼下??”合义摇头,“唉。”

“祝叔,长江、黄河都是由小小山溪汇流出来的。银行也好,钱庄也好,不在钱多钱少,只在一个套路,只在有心没心。只要我们操下这心,就一定能够办起来!”

“好吧,祝叔信你。你拟个筹办草案,我们具体讨论。”

“谢祝叔鼎持。对了,彭叔近况如何?”

“说起此人,倒是巧了,我刚刚晓得他被度支部任命为大清银行上海分行总理。今朝这一万两银子,就是由他办手续支出!”

挺举“哦”出一声,缓缓嘘出一口长气。

顺安扮作一个教书先生,戴着墨镜、宽边大礼帽,脖子上围条围巾,坐在胡同口斜对面一家小面馆里,前面摆着一碗面条,眼睛盯在碧瑶院落外的胡同口上。

齐伯挎着菜篮子走出胡同,沿大街走去。

齐伯挎着一篮子菜,从大街上回来,拐进胡同里。

顺安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坐着。

碗里的面条早已凉了,顺安依旧没动筷子。

终于,马掌柜与碧瑶肩并肩走出胡同。

顺安摘下墨镜,将手搭在脸上,紧紧盯住碧瑶,目光聚焦在碧瑶的大肚子上。

马掌柜、碧瑶在胡同口站一会儿,马掌柜指向马路,碧瑶摇头。

碧瑶扭过身,走回胡同。

马掌柜陪在身后。

顺安缓缓站起,走到胡同口,远远地跟在后面。

碧瑶二人走得很慢,晃动着走向一扇院门,走进去。

顺安戴上墨镜,戴正帽子,扭转身,大踏步走去。

夜幕降临,顺安托住下巴,闷闷地坐在沙发里,眼前浮出碧瑶的大肚子。

是的,他就要做爸爸了,他甫顺安就要做一个小生命的亲阿爸了。

就在顺安七想八想之时,章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压低声音:“玉棠春来了个鲜货,说是姿色不错,干妈专门留给我俩了,”看表,“走吧,兄弟,我们来个二龙戏珠!”

顺安一动不动。

“咦,”章虎坐下来,盯住他,“犯啥神经哩?”似是想起什么,“哦,想起来了,必是姓伍的吓到兄弟了!不瞒你讲,在商会里,我见他把兄弟拉到一边,就晓得不是好事体!”

顺安猛然抬头:“章哥,我??见过鲁碧瑶了!”

“哦?”章虎怔了。

“她??”顺安咬住嘴唇。

“讲呀!”

“我想,我们??还是把那个大宅子还给她吧,反正你我都不去住。”

“啥?”章虎两眼一瞪,“我们啥辰光抢她的了?”

顺安改口:“讲错了,是送给她!”

“凭啥?”章虎来劲了,“前些辰光,兄弟挺有种气,眨眼却就婆婆妈妈了!姓鲁的是个啥东西?章哥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家财拿来,你这又把房子送他,让章哥这口恶气哪能个出哩?想当年,章哥初闯上海滩,走投无路,想到他家混个枪势,他却使人拿串臭铜钱扔到章哥脚下,当章哥是叫花子呀!他拿八抬大轿抬个丫鬟回家显摆,章哥上门出气,却又闹出那场羞辱来,让章哥这脸??”气呼呼地顿住。

顺安低下头去,不再吱声。

尽管沦落为大清银行的高级打工仔,彭伟伦的架子依旧不倒。当挺举出现在他的总理室时,彭伟伦指着巨大、豪华的办公室,笑对挺举道:“贤侄,看看这些,配彭叔不?”

“呵呵呵,”挺举环顾一番,“配配配,绝对配。大气,古朴,雅致,与彭叔为人一般无二。”

“看似古朴,价格可是不菲哟,你仔细瞧瞧,随便哪样东西拿到拍卖行里,都是宝贝。”

“是哩。”

“大清银行,要的就是这气势。贤侄呀,你怕是万没想到彭叔会有今朝吧?”

“是哩。”

“不仅是你没想到,那个浑蛋道台更没有想到!奶奶个熊,想当初,道台府拿十万两银子卡死彭叔,没想到度支部一张纸头下来,他们的小脖子反倒卡在彭叔手里,哈哈哈,真他奶奶的爽气!”

挺举吸一口长气,拱手:“彭叔,小侄此来—”

彭伟伦截住他的话头:“贤侄来得好哩,彭叔正要寻你!来来来,先给你介绍个朋友!”

彭伟伦击掌,大卫段端着两杯沏好的热茶从偏门走进,放下茶杯。

彭伟伦指向大卫段:“这位是段先生,大清银行上海分行襄理,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大卫段伸手给挺举,英语很是地道了:“I'mDavid,gladtomeetyou!(我是大卫,幸会!)”

挺举起身,伸手握住:“在下伍挺举,幸会!”

“大卫段,”彭伟伦笑对大卫段道,“这就是我常常讲给你的伍先生,你要多多向他讨教!”

“久闻伍先生大名,请多指教!”

挺举盯住他,审视有顷:“大卫段?这个名字好熟悉哩!”

大卫段表情尴尬。

“呵呵呵,”彭伟伦又是一番笑,“是哩,当年大卫在麦基洋行做事体,麦基拖欠大卫薪水不还,大卫无奈,只好自行取走薪水,引出一场讼案。你二人虽说未曾见面,却都扯进这桩讼案里了。”

“呵呵呵,”大卫段干笑几声,“伍先生,不打不相识嗬。”

“是哩。”挺举回他一个干笑,转向彭伟伦,“彭叔,听你方才话音,似乎有啥事体。”

“是哩,是哩。”彭伟伦凑前一步,“贤侄呀,背靠大树好乘凉。贤侄是干大事体的,当傍依大树才是。”

“请彭叔详言!”

“上海是中国的,中国是北京的,北京是朝廷的。贤侄要想在上海滩混枪势,做大事体,眼光就得盯远点,盯到朝堂里。贤侄可晓得现今朝堂情势?”

“小侄孤陋寡闻,请彭叔指教。”

“现今朝堂,老佛爷西赴灵山,宣统帝继位,醇亲王摄政,但真正实权并不握在醇亲王手中,而是由朝中各个派系操纵。朝中派系林林总总,归结起来,无非是两大派系,一个是改革派,一个是保皇派。改革派是袁大人领衔,保皇派是丁大人领衔。袁大人因推行新政,与醇亲王有隙,这辰光暂时下野,朝中实权被丁大人攫取??”

挺举若有所思:“小侄受教了。彭叔有话,请直言!”

“这么讲吧,你是大才,不能小用。彭叔老了,撑不动你,但已将你荐给袁大人了。鸡永远是鸡,虎永远是虎。袁大人虽说下野,威势依旧,随便吹口气,朝堂上就会有人伤风。你看彭叔,虽说混得不如人了,可袁大人一句话,彭叔这不??”彭伟伦顿住,看向挺举。

挺举拱手:“谢彭叔厚爱,小侄承情了。小侄早已无意政坛,只想做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无论是何大人,小侄都无意高攀!”

“贤侄谬矣!”彭伟伦连连摆手,“中国不同于西夷,没有纯粹的生意人。贤侄若是卖个针头线脑,图个蝇头小利,可以不高攀。贤侄若要成就大事体,不高攀怎么能成呢?胡雪岩之所以成为胡雪岩,是因为攀上了左中堂。丁大人得此威势,完全得力于李中堂。贤侄读书破万卷,应该看得明白才是!”

“彭叔所言虽是,却非小侄所求。”

彭伟伦惊愕:“敢问贤侄何求?”

“小侄所求者,dú • lì之我也。依附他人,必失自我,虽有所得,实非我心。至于生意成败,小侄并不赞同彭叔所言。”

“贤侄请讲!”

“常言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侄不敢妄论丁大人,但就胡雪岩前辈而言,其成也官势,其败也官势。如果没有任何依附,依胡雪岩前辈之才智,依十里洋场之舞台,以中国资源之丰盛,以市场规矩之公平,未必不能成就大事!”

“唉,”彭伟伦又是一番摇头,“贤侄呀,你这叫天真,让彭叔哪能对你讲哩?”连喝几口茶,抿下嘴,“好吧,此事容后再议。敢问贤侄,此来不是只为望望彭叔吧?”

“小侄想依照洋人模式,筹办一家完全商办的银行,此来与彭叔谋议!”

彭伟伦、大卫段相视一眼,惊呆。

“彭叔见多识广,熟谙钱业,小侄此来,就是为此银行事,求请彭叔指点!”

彭伟伦回神,长吸一口气,转对大卫段:“谢客,烧炭,我要与贤侄品赏工夫茶!”

两个时辰后,伍挺举走出大清银行,心旷神怡。彭伟伦不仅支持他搞银行,还在如何走出前面几步等方面给他支了不少招,并答应动员广肇商户入股。

从彭伟伦这儿吃了一颗定心丸,伍挺举决定趁热打铁,争取查锦莱的支持。

润丰源破产,偌大个家业只剩下查宅这个大院子了。

经过一连串折腾,查锦莱心灰意冷,到静安寺住寺一个多月,出来后显然想通了许多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脖子上挂串佛珠,或坐禅,或秉笔泼墨,无意于生意往来。

听完挺举开办银行的宏大志向,查锦莱闭目有顷,就又站起来磨墨写字。

挺举亦站起来,候在案前,看着他将整幅《心经》写完,具名盖章。

查锦莱做完这一切,转动念珠,呢呢喃喃地将刚刚写好的经书念诵一遍,抬头,合会儿掌,将字幅拿起来,递给挺举:“挺举,查叔将这幅字送给你了。”

挺举双手接过,鞠躬:“谢查叔雅赏,小侄一定悬挂中堂!”

“是挂在心中!”查锦莱修正。

挺举吸一口气,拱手:“谢查叔指正,小侄一定熟记于心!”

“挺举呀,”查锦莱长叹一声,“命里有时自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静安寺的老法师讲得好哇。不瞒贤侄,眼前的查叔早把一切看淡了,把什么也都看明白了,商会也好,银行也罢,于查叔不过是身外之物。”

挺举心底一沉:“查叔有此感悟,小侄由衷欣喜。小侄此来??”

查锦莱摆下手,拦住他:“贤侄若无别的事体??”顿住后半句,伸手磨墨,到书架上又拿一沓子宣纸,选出一张铺在案上,作势写字。

见他下了“逐客令”,挺举迟疑一下,拱手:“谢查叔赐字,小侄告辞!”

夜深了,碧瑶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楼下,一直与齐伯聊天的挺举终于上楼,推开房门。

挺举掩上门,从床底下拉出铺席,摊开,打开柜门,拿出两床锦被,铺好。

碧瑶的目光转过来,死死盯在他身上。

挺举在铺上躺下,看向碧瑶:“碧瑶,拉灯吧。”

碧瑶没动,眼睛依旧盯住他。

挺举似是想到什么,笑一下,掀开被子,站起:“你方便吧,我出去。”作势开门。

碧瑶摇头,只是盯住他看。

挺举顿住,看向她:“哪儿不舒服了吗?”

碧瑶抿紧嘴唇。

挺举盯她一会儿,笑了,压低声:“碧瑶,昨天在商会里,你猜我看到啥人了?”

碧瑶摇头。

“傅晓迪!”

碧瑶的眼珠子亮了。

“我??讲你了,我对他讲,他要当阿爸了!”

碧瑶泪水流出,良久,哽咽道:“他??哪能讲哩?”

“他的眼在闪躲,但我看到他的眼眶湿了!”

“你??骗我!”

“我骗过你吗?”

碧瑶的嘴唇再次咬起,泪水更多地流出。

“碧瑶,我看得出,他仍旧爱你!他的心里有你!人太多,我不好对他多讲什么。碧瑶,你放心,再长的夜也挡不住黎明,眼前只不过是一阵雾霾!”

碧瑶轻轻“嗯”出一声,含泪点头。

“睡吧,辰光不早了。”挺举回到铺上,重新躺下。

碧瑶拉闸,灯光熄灭。

在美几年,大卫段的英文长进神速,刚好派上用场。在他协助下,挺举很快啃完查理借给他的书与资料,写出了银行筹建方案。

挺举将方案仔细审过,确信可行,正式提交给祝合义。

祝合义一页一页地翻看。

显然,于祝合义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合义没看几页,合上方案,苦笑一下:“看不懂哩。”又看向挺举,“照这方案,怕是得上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两不够!”

“得多少?”

“三百万两!”

合义倒吸一口冷气:“介许多?”

“祝叔,”挺举应道,“我们要稳定市面,提升信心,平准物价,避免类似阜康挤兑、橡皮风暴这样的灾难,就必须筹建一个像汇丰这样的大型银行。不同于寻常钱庄,我们的银行从一开始出现,就必须让国人看到信心。国人不懂理念,看重的只是表象。所以,银行门面一定要气派,要给人以**感,银行楼面必须自有,银行规模必须巨大,要给所有来银行的人以信心!”

“嗯,是哩。”合义点头,“我早讲过,办银行不是小事体。只是,介多银子,哪能个??”

“呵呵,”挺举笑道,“祝叔,您再看下去,看最后一页!”

合义看下去,眉头渐渐舒展,将册子缓缓合上,闭目沉思。

“祝叔,查理大班支给我一招,就是先把架子搭大,一开始就要打下摩天大楼的基础,至于资金,可以一步一步来,逐步到位即可。任何大楼都不是一朝一夕盖起来的,都必须从地基夯起。我们先打地基!”

“这个地基怎么打?”

“一小笔启动费用。”

“多少?”

“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祝合义再吸一口冷气。

“对,五十万两用于购买门面,十万两用于改装及购置用具,二十万两用于开张!至于开张之后,就会有吸储资金进来,可用于放贷,产生良性循环,我们可在循环中一刻不停地吸纳资金,逐步扩大银行规模,最终成为像汇丰一样的超级银行。”

“什么门面房能值介多钱?”

“麦基洋行!”

合义吸一口气:“麦基洋行?”

“麦基洋行位于南京路,东望黄浦江,北望苏州河,南与汇丰、道胜、花旗几大银行毗邻,堪称黄金地段。”

合义点头:“是哩。”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哦?”

“最重要的是麦基洋行的名头。我们用此处做门面,可有两个象征:其一象征我们的志气,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其二象征我们的勇气,办自己的银行,向洋人叫板!”

合义的声音苍劲有力:“是哩。”

“最后一个作用,就是影响力。中国人让麦基坑骗了,麦基、华森的名号无人不晓,我们无须投入一文钱的广告费,银行名头也会在一夜之间传遍大上海的角角落落!”

“好是好,只是此楼??”

“我打探过了,麦基逃走之前,已将此楼以四十万两的超低价卖给了一个日本人。那个日本人有意六十万两脱手,我想用五十万两吃进!”

“差十万哪,他未必肯!”

“麦基的名声在上海滩太臭了,洋人没人接手,国人拿不出介多银子,即使拿到,也想不到派什么用场,那个日本人原想贪个便宜,不料成了个烫手山芋。我们让他赚十万,他求之不得呢。”

“这事体干得。”合义连连点头,“那幢楼,要是在往常,少说也值一百二十万两,麦基四十万出手,便宜那个日本人了!”

“是哩。”

“挺举呀,”合义信心百倍,“你就做个发起人,祝叔全力鼎持。祝叔虽没现银,却还有些家当,这就拿到汇丰,押出十万两银子没有问题。至于余下款项,我们可以通过商会,慢慢筹措!”

挺举拱手:“谢祝叔鼎持!”

丁府,大书房里,丁大人禅坐,转动一串木珠。如夫人站在他身后捶肩,跟前蹲着两只宠犬,再前面哈腰站着车康与张士杰。

车康小声禀报:“老爷,石典法求见。”

丁大人表情厌恶:“打发他去。”

“是。”车康转身出去。

“士杰,”丁大人看向张士杰,“四国银行与唐大人他们的路款洽谈,进展到哪一步了?”

“回禀老爷,”士杰应道,“唐大人坚持老爷给出的方案,四国银行拗不过,基本同意,但最后签字定要老爷出场。银行方面也请工部局主席对等列席。”

“呵呵呵,看来老朽的面子不算小哩。”

“还有,四国银行提出,首笔贷款暂定为五百万两,此后视铁路修筑情况,分十期贷付,以免相关人员挪用。对首期贷款使用情况,银行享有监督权!”

“这个没说的。”丁大人重重点头,“有洋人监督,蛀虫就会少些,可以确保贷款用在正处。签约日期定没?”

“定了,后日上午十时整!”

“甚好。亲王爷催促老朽进京,说是有急务,就定在后日晚些辰光走吧。”丁大人转对如夫人,“签字结束我就赴京,你安排吧。”

“好哩。”

见士杰仍旧站着,丁大人看向他:“士杰,还有何事?”

“商务总会欲办一家完全商办的银行,近日召开总董会议决。此为筹办方案,士杰如何应对,不敢擅专,特请老爷定夺!”士杰双手呈上挺举起草的方案。

丁大人接过,看向如夫人,眉头凝起,半是自语:“商务总会?完全商办银行?”匆匆翻动方案,目光落在最后一页,“伍挺举?”

“是挺举动议的。眼下他是祝合义专职助理。”

丁大人长吸一口气,抬头:“给祝合义电话,让伍挺举速来,老朽有请!”又转对如夫人,“布置正堂,礼宾!”

士杰、如夫人各应一声,匆匆走出。

丁大人的目光这又回到方案上,一页一页地细细翻阅。

士杰电话祝合义,接电话的刚好是挺举,他放下话筒就赶了过来。

车康、士杰迎至门外,接入正堂。

挺举见过礼,拱手候立。

丁大人拿起方案,盯住挺举:“挺举呀,看到这个方案,老朽更加看重你了!”

挺举拱手:“谢大人垂爱!”

“你的想法甚好,也很大胆,让老朽开眼界了。不瞒你讲,关于是否设立银行,当年老朽与李中堂议过多次,老朽坚持认为,银行与钱庄不可同日而语,钱庄属于过去,银行属于未来,将会成为稳定国家银业的利器。想当年,老朽的用语与口气,与你今日这个筹划一般无二呀。”

挺举再次拱手:“晚生稚嫩,不敢与大人作比!”

“呵呵呵,”丁大人笑出几声,“人都是由稚嫩走到老迈的,老朽当年虽说比你年长,却也气盛得很。幸好李中堂偏爱老朽,准予老朽试行,方才有了今日的惠通银行。”

“晚生斗胆恳请大人助力,成此完全商办银行!”

“老朽助你不难,只是,相助是彼此的,你要老朽助你,你也当助老朽才是!”

“承蒙大人错爱!”挺举拱手,“敢问大人,晚生才疏德薄,如何方能助力大人?”

“听闻你是书香门第,饱读儒典,矢志科举,有意仕途。眼下列强环伺,国事艰难,大清祖业摇摇欲坠,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老朽独力难撑,属下虽也不乏才情之人,如你这般志大、气正者却是不多。方今科举既废,唯才是举,老朽诚意相请,如蒙不弃,可由邮传部出资,送你到日本东京深造三个月,取个进身之阶,俟学业有成,你可留在老朽身边,为国家效力!”

挺举再次拱手:“大人偏爱,晚生感激涕零。只是,晚生苦衷,也请大人宽谅!”

“你有何苦衷,可否说来?”

“晚生幼年确曾矢志科举,欲求入仕救国。科举之路既废,入仕之心幻灭,晚生痛定思痛,另起志向,改走实业救国之路。此志晚生已经明于天地神祇,不敢有拂,望大人明鉴!”

“甚好,”丁大人不无嘉许,“此志亦为老朽所愿。你也看到了,老朽身在仕途,却也不曾空口谋国,多年来为兴办实业不遗余力,以激活大清血脉。既然你所志在此,老朽也可遂你所愿。新立银行多有不便,路途艰难,惠通虽为官办,却也只是名义上的,股份多为商民所有。因商,为老朽控股,因官,归于老朽旗下,老朽对此行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老朽早就属意于你,想必士杰已将我的诚意转达了。老朽今日当面恳请,望你能屈身惠通,先随士杰熟悉业务,而后随老朽进京,统筹总行,总揽惠通大局!”

挺举沉思良久,再次拱手:“大人厚爱至此,晚生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只是,惠通虽大,却非晚生所愿,还望大人宽谅!”

丁大人将话讲至此处,仍遭挺举婉拒,实出意料,面色颇为尴尬。

如夫人憋不住了,声音阴冷:“伍挺举,你所愿为何,可否讲明?”

“回禀夫人,”挺举朝她拱手,“晚生所愿是,人格dú • lì,自主创业!”

如夫人手指发颤,指他:“你??”

“呵呵呵,”丁大人摆下手,干笑几声,“真是人各有志啊。小伙子,祝你成功!”朝一边的车康,“送客!”

“晚生告退!”挺举拱手作别,缓缓退出几步,转个身,大步走出。

车康送出,一直送到大门外面。

挺举拱手:“车先生,请留步!”

车康没有还揖,语气阴冷:“伍挺举,车某陪你出来,不为送你,只为送你一句话!”

“请讲!”

“给脸不要,就是与泰记作对!”

“还有吗?”

“与泰记作对,你必须明白后果!”

“我来之前,就已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不做像车账房这样的人!”

车康急赤白脸:“我??怎么了?”

“从来都是哈着腰说话!”

车康指着挺举,手打哆嗦:“你??”

挺举朝他微微一笑,略略拱手,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挺举没走多远,路边闪出一人。

挺举吃一惊,定睛细看,叫道:“陈兄!”

“呵呵呵,没想到吧?”陈炯凑上来,伸出手。

挺举握住:“的确没有想到。陈兄,啥事体?”

“借一步说话!”陈炯扯他来到一个幽静处,盯住他,“在下有桩急事体寻伍兄商量。”

“什么事体?”挺举问道。

“商团。”

“商团怎么了?”

“有几个团员与在下相善,久没训练,心里痒了,寻我问起这事体。商团是商会的,在下不过是外聘教头,难以作答,只能请教伍兄。听说伍兄已经升任总理助理,当能给出个满意答复!”

“既有开始,该当持续下去。只是,橡皮股后,商会百废待兴,眼下暂还顾不上此事。不过,在下定将陈兄所问禀报祝总理,待时机成熟,就让商团恢复训练。”

“谢伍兄了!”

挺举盯住他:“恐怕陈兄不只是为这事体吧?”

“伍兄果是眼毒。在下拦你,的确还有一桩事体。敢问伍兄,匆匆进入丁府做啥?”

挺举盯住他,一字一顿:“陈兄这在跟踪我吗?”

“这这这??”陈炯尴尬一笑,“伍兄误解了。不瞒伍兄,在下盯的是姓丁的,府中凡有出入,皆逃不出在下眼线。今朝听闻伍兄登门,在下禁不住好奇,这才冒昧拦下伍兄。”

“是丁大人召我来的。他想请我到邮传部任职,做他的助理。”

陈炯震惊:“伍兄可曾应下?”

挺举摇头。

陈炯松出一口气:“没有应下就好。要是应下,你我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兄弟是情义,不是敌我,陈兄将二者分得太开,有失公允吧。”

“革命只有敌我,没有情义,这是鲜血换来的教训。”陈炯义正词严,“伍兄如果投身丁府,就只能成为革命的敌人,你我兄弟,也就只能分道扬镳了!”

“陈兄所言,在下不敢苟同。如果革命必须将天下之人敌我两分,在下宁愿fǎn • gé • mìng!”

“好好好,”陈炯怔了一下,扑哧笑了,“你我兄弟不讲这个。伍兄不与卖国贼丁承恩为伍,这就足够了!”

“卖国贼?此话从何讲起?”

“伍兄若有闲暇,可随在下前往一处地方,观看几个物事,什么就都清爽了!”

挺举沉思有顷:“在下乐意受教!”

陈炯领挺举来到苏州河边一个废弃的临街厂房,一进大门,就见任炳祺带着十几个帮中兄弟在清理场地,几个泥瓦工在修缮大门。

见二人进来,正在粉墙的炳祺扬扬手,算作招呼。

陈炯指点各处厂房:“伍兄,此地如何?”

挺举答非所问:“陈兄不会是让在下观赏这个的吧?”

“正是这个。这是在下刚刚购置的,请伍兄参谋一下,看能派个什么用场。”

“开武馆。”

“嘿,”陈炯震惊,“伍兄神了,哪能跟在下不谋而合了呢?”

“不是神了,是知陈兄。陈兄不是商人,不倒房产,这却买下偌大个厂房,目标只能是聚众。此地空旷,环境隐秘,出入方便,又在租界之内,若是堂而皇之地开个武馆,既可掩人耳目,又可储备人才!”

陈炯拱手:“在下服你了。”

“敢问陈兄,宝物何在?”

陈炯指指前面一进院子:“就在前面!”

二人走进位于厂房角落的一进小院。

小院已被整修一新,主房被改装成了陈炯的办公室兼会议室,正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武”字,旁边有个侧门,显然是他的卧室。

陈炯指着屋子,笑道:“从今朝起,伍兄早晚想找在下,就到此地来。那个堂子终是不雅呀!”

“是哩。”挺举附和,“成大事者,不能起于裙底。”

陈炯震惊:“此话典于何处?”

挺举指指自己鼻子:“伍挺举。”

陈炯擂他一拳:“就晓得你会耻笑,果然来了。”

二人大笑。

挺举止住笑:“在下性急,敢问陈兄宝物何在?”

陈炯朝外看一眼,闩上房门,走到墙角,移开书柜,打开机关,现出一个藏室,从中拿出一只盒子,打开,摸出几封电文,走过来,递给挺举:“请伍兄过目!”

挺举接过:“陈兄倒是放心在下嗬!”

“上海滩上我只不防两个人,一个是我阿妹,另一个是伍兄你!”

挺举看完电文,眉头凝起,眯起眼,看向陈炯。

“伍兄,这几封电文里是局大棋啊!”

“什么大棋?”

“天下大棋!”

“在下眼拙,请陈兄详解!”

“所有电文指向一处,铁路。铁路堪为遮掩大清的最大一道黑幕,只要揭开这道大幕,大清就会成为阳光下面的一条死虫。”

想到石典法,挺举心里一震:“陈兄是指川汉铁路?”

“是所有国有铁路,包括川汉。”

挺举心里一寒:“请言其详!”

“洋人在中国兴办铁路,清廷不知铁路为何物,初时抗拒,后见洋人通过铁路大发横财,由上而下掀起一场筑路爱国狂潮,南有张之洞,北有李鸿章,各省一哄而上,由国营到民营,纷纷上马铁路工程,先后成立十七家铁路公司,各公司旗下,又成立多如牛毛的分公司。此为前几年大势,伍兄想必已经看到了!”

挺举点头。

“然而,铁路不同于开个小厂、办个店铺,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撑。譬如粤汉铁路,本已签给洋人,国人首先须从洋人那里赎回路权,然后方能继续修筑。其他不讲,单是湖南段,共长一千二百里,赎路及后期筑路资金合计约四千万两。川汉铁路更是造价惊人,单是成都至宜昌,预算至少也在九千万两。到前年为止,各省待建铁路累加起来,总长约六千里,总预算不下二亿两。大清国库早空,外债、赔款缠身,这又平白加上如此之多的铁路项目,情何以堪?”

挺举倒吸一口冷气,不无叹服:“陈兄,想不到你掌握介许多材料,对国家了解得介全面!”

陈炯苦笑一声:“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下要斗大清,不得不下功夫呀!”

“敢问陈兄,黑幕何在?”

“就在各地公司。”陈炯侃侃言道,“国家没有钱,地方缺的也是钱。钱从何来,从各家各户来。各地公司纷纷扯起爱国大旗,呼吁捐款捐物,许多地方更是官府硬性摊派,将路捐加进田亩税捐中,尤其是川、湘、鄂三省,也就是粤汉、川汉铁路各公司,大征‘租股’,即以租代股。百姓原本苦于苛捐杂税,这又被迫上交‘租股’,被当股东,更是苦不堪言,以至于谈路色变,民怨沸腾!”

“这是民怨,不为黑幕!”

“黑幕就是这些所谓的铁路公司。这些公司多是由**委派官员勾结地方流氓士绅组成。这批人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结成利益团体,以铁路为幌子,像吸血虫一样,寄食在百姓身上!”

“以铁路为幌子?”

“是哩。就拿川汉铁路来说,铁路四川段共需资金五千万两。各地捐税每年集股三百万两,迄今连续集资八年,账上却只有八百万两!”

挺举震惊:“其余款项呢?”

“被公司内外人员以各种名目透支、挪用了。上下员工需要开支,贪官污吏需要挥霍,单是公司本身的额外开支,就是你们所讲的营运成本,每年也不下百万两,真正用于筑路的,不过百来万。路尚未筑,近七成路款已经白白耗掉了。”

“难道就没有人查账?”

“查呀,年年查。”陈炯冷笑一声,“然而,既为黑幕,如何能查呢?黑幕是由上而下的,上连皇亲国戚,下连地痞流氓,即使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开始是公司自查,后来是铁路总局查,再后来是商务部查,到最后是度支部查。凡是来查者,皆入黑幕,查来查去,越查越糊涂,有哪个认真的逼得急了,就有人干脆来上一把火,将相关账册全他妈烧了,给他一个无头账。”

挺举打个寒噤:“天哪,余下这八百万两,五百万却??”

“是哩,让石典法这个活国宝扔进黄浦江里打水漂了!”

“国宝?”

“哈哈哈哈,”陈炯朗笑几声,“这些人既为大清朝之妖,就是革命的宝了。没有这帮狗日的蛀虫,大清朝这艘破船哪能沉得介快哩!”

挺举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看向几封电文。

“伍兄,”陈炯的目光也看过去,“此局之妙正在这几封电文里。这些电文都与石典法有关。石典法是旗人,更是皇室嫡亲。石典法的阿姐奶过当今摄政王,石典法出事体,他阿姐到摄正王府一哭鼻子二上吊,摄政王没招,只好授权丁承恩摆平此事。丁承恩早已看透铁路黑幕,借此出手,欲将各地民营铁路收归国有,再将川汉路权卖给洋人,从四国银行贷款五千万两,来填补这个巨大黑洞!”

“既为贷款,就不算是出卖路权!”

“洋人不会平白贷款,自然会提出附加条件,就是铁路须由洋人督建,再由洋人经营五十年,直至收回全部贷款为止!”

“这也合理。”

“关键是,铁路一旦收归国有,就不再有捐税,就必须解散各地铁路公司及子公司,这无异是断去这窝蛀虫的财源,是以捅下马蜂窝了!”

挺举沉思良久:“这个马蜂窝该捅!”

“是哩,从这点儿讲,丁承恩堪为大清能臣,看得明,抓得准,敢出手。伍兄这该晓得在下因何关注你与此人往来,又因何向他连开数枪了吧。此人既为大清能臣,就是革命大患!当时在下是一心夺他命的,只可惜距离远了,让他逃过一劫!”

挺举起身,拱手告辞:“在下受教了!”

陈炯亦起身,捉住他的手,直视挺举,充满期待:“在下讲出介许多,仍旧是想拉兄弟下水!伍兄,大清朝是入冬的蚂蚱,霜雪已经落下,眼看就要冷僵了。干吧,伍兄,你我联手,所向披靡!”

挺举脱开,再次拱手:“谢陈兄信任。陈兄,人各有志,在下早已明言在先,此生只对生意感兴趣。对了,在下正在筹办银行,陈兄若有余资,可以入股!”

陈炯急了:“伍兄??”

二人对视。

挺举不为所动。

“在下服你了。”陈炯收回目光,苦笑道,“好吧,你我各走各的。不过,你的银行,在下可以入一股!何时募股,在下但听吩咐!”

挺举再次拱手:“谢陈兄!”

陈炯送别挺举,返回院中。

炳祺走过来:“师叔,师姑让你去味莼园的事体,甭忘记了!”

陈炯这也想起妹妹昨日约他游园,看看表,匆匆出去。

天气晴好,味莼园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露天茶座里到处是人,陈炯睁大眼睛,四下寻觅。

一身学生装的陈隽坐在一个角落里,这也瞧见他了,站起来招手:“阿哥,这儿!”

陈炯走过去。

陈隽嗔怪道:“阿哥,早就跟你约好了,让人家等得好苦!”

陈炯抱歉地笑笑:“有点儿事体,耽搁了。”

“哪能看起来不精神哩,啥人惹你了?”

“有点儿累。”陈炯苦笑道,“讲吧,啥事体介急,一定要见阿哥?”

“人家想托你打听个事体!”

“讲。”

“阿哥晓得革命党不?”

“嘘—”陈炯嘘出一声,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阿妹,你问这个做啥?”

陈隽情绪激动:“人家要参加革命党!”

“嘘—”陈炯又嘘一声,“你哪能晓得革命党哩?”

“姐妹们都在传讲,说是只有革命党才能救中国,才能让女人平等做人,不受男人欺负。大家都在传说鉴湖女侠,说她跟男人一样,威武不屈,会武功,手下弟子个个了得,全是巾帼英雄,还会制作**哩!”

陈炯两眼盯住妹妹。

“阿哥,你讲话呀!记得小辰光,你总是讲革命党的事体,说你要找革命党,做大事体,可??你哪能跟那帮小混混住在一起呢?不瞒你讲,那个任炳祺,我一看到他就不爽气,觉得他不是走正道的人!”

“阿妹??”

“嗯。”

“你既然问了,阿哥就告诉你吧。在上海滩,最大的革命党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阿哥!”

陈隽目瞪口呆:“啊?!”

“任炳祺也是。他手下那帮人不是混混,都是阿哥的人。阿哥正在谋划大事,就是推翻清朝**!”

陈隽盯住他,良久:“我不信!”

“你连阿哥也不信了?”

“我信阿哥,可??你这讲讲,你晓得孙中山先生吗?他才是最大的革命党人!”

陈炯扑哧笑了:“阿哥到日本,一直跟在孙先生身边,阿哥到上海,就是孙先生委派的!”

“那??你参加同盟会了?”

“同盟会上海分会是阿哥一手建起来的,阿哥正在筹建同盟会中部总会!”

“天哪!”陈隽既惊且喜,扑过来,紧紧拥抱陈炯,“阿哥,我??爱死你了!”

“呵呵,”陈炯笑了,“说起这个,阿哥倒要讲给你一个事体。阿妹,你不是想当革命党吗?”

陈隽声音激动:“是哩,是哩,阿哥让我做啥?”

“与一个人交朋友!”

陈隽皱眉:“不会又是那个丁??”

“正是她,丁倩雯!”

陈隽头发一甩,脸转向一边:“我不想理她!”

“为什么?”

“太傲气了,像只公鸡,姐妹们没人愿意睬她!”

“阿妹,你可晓得丁小姐是何来路?”

陈隽摇头。

“大清朝一品大员、邮传部大臣丁承恩的掌上明珠!”

陈隽倒吸一口气:“难怪她走路扬着头,目不斜视,不拿正眼瞧人,好像有人欠她账似的!”

“阿哥费尽力气,方才安排你与她同居一室,为的就是让你与她处朋友!”

“呸!要是晓得她是大奸贼的女儿,我宁死也??”

陈炯笑了:“阿妹,你晓得阿哥为什么让你与她处朋友不?”

陈隽摇头。

“你与一个大奸贼的女儿交朋友,就能接近这个大奸贼,就能晓得他是如何误国的,就能??”

陈隽眼睛大睁,兴奋道:“晓得了,阿哥是让我去做奸细!”

“阿妹打入她家,胜过千军万马!”

陈隽激动,捏起拳头:“阿哥放心,看阿妹的!”猛地想起什么,“对了,阿哥,你还没讲清爽为啥事体不开心哩?”

“因为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伍挺举,你的另外一个阿哥!”

陈隽来劲了:“讲讲,他是哪能个惹你的?”

陈炯苦笑一声:“算了,不讲也罢。”

陈隽扯住他袖子,噘嘴:“阿哥,人家想听嘛!”

陈炯抬腕看表:“好吧,阿哥讲给你听。”

陈炯遂将如何遇到伍挺举及挺举到上海滩之后的部分壮举略述一些,陈隽如闻英雄传奇,时不时地提问细节。眼见太阳落山,陈炯因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不得不起身告别。

陈隽回到学校,步子越迈越慢,耳边回响起哥哥与她在味莼园里的对话:

“甭看上海滩人潮涌动,但在阿哥眼里,只有三人算是人物。第一个是申老爷子,第二个是阿哥我,第三个就是伍挺举!”

“要是这说,看我把他拖进革命队伍!”

“阿妹,你看过《说岳》不?金兵是哪能评价岳家军来着?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我也放给阿妹一句话,撼哥易,撼伍挺举难!”

“阿哥,你瞧好了,我这就去寻那个死顽固!若是不把他扯进同盟会,我就不是你阿妹!”

??

与陈炯一样,陈隽有血性,也有理性,在女生公寓楼前顿步,自语:“实在弄不明白阿哥为什么佩服这个伍挺举,想必是他资助过阿哥,阿哥感念他,将他神化了。可??帮过阿哥的人多了去了,没有几个让他服的。让他服的人,必定了不得。伍挺举有什么了不得呢?会做生意没有什么了不得,上海的生意人多了去了,任谁都有一堆故事!”摇头,“看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看天,“时辰尚早,待我回宿舍换身衣服,这就去会他,看看他这个马王爷究底生有几只眼!”

陈隽想定,大踏步上楼。

陈隽住在三楼最左边一个房间,与她同住的是丁小姐,不过,丁小姐很少住宿,往往是下课就走人,宿舍床铺只是摆设,陈隽实际上是一个人住。

将近门口时,陈隽隐隐听到哭泣声。

陈隽吃一大惊,顿住脚步,细听,声音真就是从她的房间传出来的。

陈隽轻步上前,耳朵贴门倾听,哭声小下去,似被什么隔着。

陈隽推门。

门没有上闩。

陈隽进来,见丁小姐伏在床上,头蒙在她的被子里,正在抽泣。

“倩雯?”陈隽小声问道。

丁倩雯意识到是她,但显然顾不上其他,顾自一耸一耸地抽动肩膀。

想到陈炯的交代,陈隽心情大变,走过去,伸手搭她手上,声音柔和:“阿姐??”

“阿姐”二字入心了,丁倩雯完全放下矜持,哭得更加悲伤,声音也不再压抑,大起来。

陈隽轻轻拍她,任她哭一会儿,声音更软:“阿姐??”

丁倩雯止住哭,爬起来,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封信。

陈隽掏出手绢,替她擦去泪水:“阿姐,有啥事体介伤心哩?要是信得过阿妹,就对阿妹讲讲。讲出来,阿姐心里就好受了。”

丁倩雯看向手中的信:“他??给我来信,讲??讲??这是最后一封信,他??他不能再给我写信了!”

陈隽长吸一口气:“是你的??那个??心上人?”

丁倩雯点头。

“能讲讲他不?”

“他??叫范礼言,跟我一起长大,我俩青梅竹马。礼言身世不好,他阿爸是我家的园丁,人特好。我阿爸见礼言聪明好学,就让他陪我三哥读书。我三哥没读好,他却读得好。我三哥赴美国念书,拉他陪读。三哥逃学回来,礼言没回,考进哈佛大学,边挣钱,边读书。这几年我俩一直通信,他讲,他欢喜我,我??我也欢喜他。”

陈隽有点明白了:“阿姐,是不是他另有新欢了?”

丁倩雯摇头:“没,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晓得的。”

“咦,没有新欢,他哪能??对你讲出这般绝情的话呢?”

“是我姆妈逼他的。我姆妈不同意我俩的事体,姆妈讲,他家是下人,我若是嫁给他,姆妈就没脸见人。姆妈每次对我讲,我就顶她,她不敢跟我硬来,就??就偷偷给礼言写信,要礼言不得再跟我联系,礼言他??”

“哎呀,”见倩雯这般掏出心里话,陈隽义气上来,真也把她看作姐妹了,“你的姆妈真是老脑筋!她有脸没脸,跟阿姐啥关系?是阿姐出嫁过日子,还是你姆妈她去跟人家过日子呢?阿姐,你甭管她,只管去爱。在我家里,没有一个人敢管我。我阿哥也向我保证,我的事体,由我决定。”

“羡慕死你了。”丁倩雯擦擦泪眼,“阿妹,你讲,阿姐这该哪能办哩?”

陈隽略略一想:“阿姐,我想问你两桩事体。”

“你讲。”

“你真的爱这个范先生吗?”

丁倩雯郑重点头:“是哩。”

“离开范先生,你能不能过下去?”

“我会死的!”

“要是这么讲,你就给他写封回信,告诉他,此生非他不嫁,他再讲出绝情话,你就死!”

丁倩雯眼睛大睁。

“阿姐,你只管写,这一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真死,只是吓吓他。男人心软,如果他真心欢喜你,就不会让你死。眼下是你占上风,他不敢高攀你。看到你决心介大,愿意为他死,他就会坚定不移!如果他真的让你死,他就不是爱你,而是爱你别的东西,这样的人不值得阿姐去爱,阿姐趁早回头!”

丁倩雯连连点头:“是哩是哩,阿妹,我听你的,这就给他写信!”

“嘻嘻,阿姐,他长得啥样,你给阿妹描绘下,让阿妹断断阿姐值不值得为这个人写!”

丁倩雯二话没说,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一只本子,从本子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陈隽。

陈隽欣赏,捏拳:“天哪,好一个俊俏哥儿,阿姐的眼力真好!”

丁倩雯脸色绯红:“他??比照片好看!他讲话的声音,我最爱听!他的英语讲得真叫棒,跟洋人一丝儿不差!”

“怪道阿姐要为他死哩!”

“阿妹,你??心上有人没?”

陈隽略略一想:“嗯,我心上放着两个人!”

“啊?”丁倩雯大是惊愕,“两个人!两个啥人?”

“一个是我阿哥,另一个叫伍挺举!”

丁倩雯松出一口气,扑哧笑出来:“阿妹呀,自己的阿哥是不能算的,你讲讲这个伍挺举!”

“这??”陈隽做出苦脸,“我还没有见过他,哪能讲哩?”

“咦?”丁倩雯愈加惊愕,“你们没有见过,他哪能??是你心上人呢?”

“嘻嘻,”陈隽凑近她,“阿姐,我俩明朝看看他去,你帮我过过眼!”

“这个哪能成哩?没有这般去相人的!”

“不就是个人吗,有啥大不了的?我们随便寻个由头,难道他能把我俩吃掉不成?”

“要是让我姆妈晓得,还不??”丁倩雯顿住话头,吐下舌头。

“哈哈哈,”陈隽冲她做个怪脸,“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说,你我不讲,她哪能晓得呢?”

丁倩雯动心了:“伍挺举在哪儿?”

“商务总会!”

这日夜间,丁倩雯没有回家,与陈隽畅谈一宵,前半夜聊范礼言,后半夜聊伍挺举,赶天亮时,两颗少女心贴到一起了。

这日是个礼拜天。二人洗了个冷水脸,换去学生装,整了些吃的,召到两辆黄包车,奔向商务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