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相逢
“啊”
夜深人静的村庄里,猛然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不知谁家的黄狗被惊醒了,胡乱的汪了几声,立刻被主人从窗子里扔出来的破鞋砸中,呜咽着没了声息。村子东头倒数第二间小屋里,幽幽的亮起了一星灯光,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道:“娘亲,你滚到哪里去了?”
“这里这里!”年轻女子小小声的招呼着,正手足并用的从窄小的床底往外爬。
如豆的灯光慢慢移近过来,一个浑身裹在旧棉袄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小娃娃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低头看着地上已经爬了一半的女子,语气颇为无奈:“娘亲,你这次滚的好远,元宝都找不到你了。”
“这个……”女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顺手想去捏他粉雕玉琢的脸蛋,“为娘我只是做了噩梦一时激动害怕……”
小娃娃看着她沾到几丝蛛网的手,嫌弃的转开头:“娘亲天天都要做噩梦的,娘亲骗人。”
“虽然梦是天天做,但今天特别可怕而已。”桂桂瞪了他一眼,拍拍手站起身:“元宝过来,陪娘睡觉。”
小娃娃忍不住退了一步:“不要,娘亲身上有虫虫!”
“臭、小、子、给、我、过、来!”
“不……”
最后人小力微的元宝反抗无果,只得被自家亲娘用暴力扔回床上。这一次,她裹着热乎乎的被子,抱着热乎乎的儿子,梦里那些模糊而可怕的景象终于没有再来打扰她,安安稳稳的睡到了天亮。
她再次醒来,是被隔壁贾大娘的敲门声吵醒的。
贾大娘边敲门便喊道:“桂桂,时间不早了,咱们要上山了!”
她这才想起,今天约好了要和贾大娘上山采蛇仙草,晒干的药草驱虫防蚊,可以卖到城里换钱。
桂桂下床开了门,正要回头叫醒儿子,贾大娘却从怀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轻声道:“让元宝多睡会儿吧,何苦折腾小孩子?这会儿天还没大亮,正是采蛇仙草的好时机,咱们可别错过了。”
桂桂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那大娘你等一会儿,我替夫君上柱香就走。”
这一回贾大娘没有再拦着她,看着她转身拈香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屋子东首的供桌上放着一面破旧的牌位,桂桂燃起香拜了拜,然后把香插在一只缺了腿的香炉里。
牌位是用废木料刻的,字迹因为长久的烟熏火燎已经有些模糊,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夫君韩某之位”几个字。
这是她丈夫的灵位,可惜那个“某”究竟是个什么字,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还很年轻,可惜得了健忘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桂桂只能记得最近一年之内发生的事,再往前的记忆只剩一片空白,就像有人用抹布擦去了一般,干净彻底。
最初是怎么来这个村子的,来之前都做过些什么,丈夫的名字,长相,儿子的名字……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根据村里人的说法,他们夫妻二人是三年前带着元宝来到这个村子的,但她的丈夫没过多久就在山中失足跌落悬崖,村人们只知道他姓韩,却来不及问清楚名字,不得以,只得以“某”字代替。
这个病治不好,连附近镇上开医馆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推说紫旭王都凤罗城或许有高人能医,可是她哪里有钱去凤罗城看病?她连最近的烟州都没有去过。
忘记就忘记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一家孤儿寡母的,本来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大事,只要还能记得元宝,记得自家的鸡窝菜地在哪里……只要一直住在这个小村子里,安安静静的生活,那么就算把过去忘记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蛇仙草长在深山背阴处,桂桂刚采了半筐便觉得眼皮发涩,手脚沉重,竟是困了,想必是被昨晚的噩梦惊扰,至今还没恢复元气。她招呼了大娘一声,便独自倚在树下歇息。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她喊了几声“大娘”,回答她的却只有山林野地里的风声。
难道是先下山了?她怔了一会儿,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身后的树丛中却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那是刻意放慢的脚步声,距离……至少也在一百步之外,来人有五个,不是贾大娘。
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走是留,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转身,跃起,抓住低处的树枝,然后手脚并用的爬进了大树的浓荫之中。
如果此刻有村人看到,必定会惊叹她矫捷的身手。能这么干净利落的爬树,就算是村上干活最麻利的小伙子也未必能做到。
——这是桂桂的秘密。
她和他们是不同的——可以依靠山壁上的长藤来攀爬峭壁,吸一口气就能从村口的小河游到村尾……日升月落之时,她总是能感觉到身体里沉厚绵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气息。
她能做到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可是在村人们的眼里,桂桂却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提两桶水都要走上半天的弱女子。
直觉告诉她,与众不同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笨,也知道一个普通姑娘家,是绝不可能立刻从一把用旧的柴刀上看出用刀的人惯用左手还是右手的。只是这种神奇的能力,对她来说显然不如真的去找把柴刀来砍柴那么有用。
既然如此,不如当做不知。
远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从枝叶的缝隙中看出去,只见一群身穿劲装,手拿刀剑的人正从树丛中走出来,找了一处空地坐下休息。
让她郁闷的是,那群人坐的地方正在她躲藏的那棵树下。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谈话声还是避无可避的传进她的耳中。桂桂听了片刻,忍不住心惊肉跳——这些人说的,竟是如何闯进山下的村子中行凶!
山下的村子有好几个,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究竟是哪里。谈话的内容很隐晦,听起来这些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还放火烧了不少村舍田地。听到后来,桂桂再也按捺不住,心急如焚,缓缓移动着身子,只想找机会速速离开。
可正当她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也不知脚下哪一根树枝太过脆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心盼望着那些强盗没有听到,可惜现实总是残酷的,树下立刻传来一声大喝:“谁在那里?”
桂桂来不及多想,轻轻一纵约下丈许高的树枝,飞快的朝林中奔去。
她的脚程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农家女,那些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当下就有人吆喝了一声,一群人顿时呈包抄之势朝她追来。
前后左右都是脚步声,一声不漏的传进了桂桂耳中。
左边三人,右边三人,身后有四人;
其中至少有五人轻功上佳,两人内息悠长,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追上她;这些人配合得当,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强盗。
桂桂加紧着逃跑,脑中却不由自主的估量出了对方的实力。才跑了十来步,她就知道眼下绝不可能躲开这些人的追踪独自下山,想要脱身,只有另找办法。
她扫了一眼四周的地形,很快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反倒朝着山上跑去。没过多久,周围的树丛变得稀疏起来,耳边也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果然如她所料,两人当先,三人随后。
转过几棵老树,眼前出现了一块拦路大石,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跃去,人影在石缝中一闪,顿时失去了踪影。
追逐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刹不住脚,几乎一脚踩空。但见石后那丛杂乱的树枝乱草间,竟藏着一道深深的缝隙,缝隙之下溪水奔流而下,水花飞溅,深不见底。
如此隐秘的山涧,不是常住这里的人不可能知道。那五人愤愤的骂了几句,又和后来追上的人商量了片刻,决定从附近找路下去,沿着溪水寻找桂桂的行踪。
等到几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缝隙两侧的崖壁上才有了轻微的动静,随后,一张满是灰尘的脸从乱草丛中探了出来。
谁也没注意到,在这道山壁的一侧,有一个仅容一人躲藏的小洞,洞外被长藤和杂草覆盖着,若不是上回桂桂经过这里时不小心一脚踏空,这个地方也许只有偶尔停留的鸟儿们才能发现。
她小心翼翼的朝四周看了看,伸手勾住崖边的长藤,轻巧的跃了上来,稍稍顺了顺气便飞快的朝山下奔去。
元宝,元宝,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直到看见圆滚滚的儿子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发呆,桂桂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三两步赶了上去,也不顾满身的泥,一把就把儿子抱在怀中,用力的蹭来蹭去。
“元宝啊,我那苦命的儿啊……”
没来及挡住她的蹂躏,被强行口水涂脸的元宝只得无奈的呜呜道:“娘亲,你勒的我好难过……”
桂桂放开了儿子,不理他抗议的嘀咕,低头问道:“元宝,方才村里有没有来过什么奇怪的人?”
元宝眨了眨眼睛,又歪着头想了想,这才点头道:“大贵叔叔从县里回来了,娘亲你也知道他很奇怪的,一进村就提了好多东西说要给我,我听娘亲的话没拿,他就很不高兴的走了……”
“不对不对!”桂桂摆了摆手,“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声音蓦地一顿,又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没事儿了,元宝乖乖做的对,咱们不收他东西。”
元宝一边扯着她的爪子一边口齿不清道:“娘亲……大贵叔叔……是不是想和你成亲?”
“小孩子胡说八道。”桂桂伸出另一只爪子扯住那张粉嫩小脸的另一边,硬是扯成了一张白面大饼:“再胡说,罚你不准吃饭喔!”
“元宝也是关心你嘛!”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屋后传出,贾大娘不知什么时候正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笑嘻嘻的叹道,“桂桂,总是一个人过日子,也觉得很辛苦吧?”
“大娘?”桂桂一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大娘道:“方才在山上,我看你睡的正香就自己走远了些,谁知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还以为你先下山,可下山一看你还没回来。小宝说饿了,正给他做饭呢。”
桂桂想了想,大娘找她的时候必定是自己被那群强盗追赶之际,那么危险的经历不说也罢,便呵呵笑了笑,搂住元宝朝屋子里走去,边走边道:“大娘,我不辛苦啊。你看,等元宝过两年长大了就能伺候我了,在大一点我就替他娶两房媳妇儿,那时候三个人一起来伺候我,不知道有多美呢……”
在她美滋滋的憧憬如何使唤儿媳妇的时候,元宝那微弱的抗议声,就直接被忽略了。
桂桂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再嫁的事。
虽然有个孩子,可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免不了成为村子里的三姑六婆说媒的对象,各种年纪的鳏夫甚至未婚配的小伙子也有对她示好的,可她每次都是装聋作哑,敷衍了事。
虽说一个妇道人家要独自撑起一个家来的确不大方便,但心底深处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时时刻刻强有力的提醒她——不可以,绝对不能就这样妥协!
也许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敏锐让她对一切陌生人都生出无形的戒备,也或者是,内心深处其实还眷恋着那个早已经忘记的夫君……
总之,她只要有元宝陪在身边就好,男人什么的……都是浮云,浮云!
这一日,桂桂到溪边洗衣,正好遇到了从县城里回来的大贵。
大贵是个朴实敦厚的青年,年初新丧了发妻,并不介意桂桂家还有个儿子,一向对她格外照顾。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大贵显然是朵十分强韧的喇叭花,每次桂桂落单,总能碰巧遇上他。
话说大贵见到桂桂迎面走来,二话不说就接过她手里的木盆,呵呵笑道:“桂桂,我娘炖了猪蹄子,等会儿带上元宝去我家吃饭吧?”
桂桂摇了摇头正要拒绝,耳边却响起了一个陌生而轻柔的声音:“桂桂……”
她愣了愣,抬起头,一眼看到村口的小石桥上正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清早的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似真似幻。那一瞬间,眼前仿佛有什么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却又看不清,抓不住,一晃神又消失了。
那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声音清朗,语气温柔:“……我回来了。”
桂桂转头问大贵:“找你的?”
大贵茫然的摇了摇头,两眼却直勾勾的看着那个陌生人,突然一闪身挡在桂桂身前,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是谁啊?”
桂桂从他背后探出头来,这一眼看的真切,终于明白大贵的激烈反应究竟是为哪般——
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眼前的年轻男子比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长得好看,修长的眉下是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此刻眼波温柔的就像撒了星光。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蓝色的衣裳,衣裳也很好看,看上去很值钱。
她也结巴起来,重复道:“你……你找谁?”
“我找你。”蓝衣公子微微侧身避过大贵,朝她俯下身,眼仁漆黑,“桂桂,你不记得我了么?”
她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郑重的摇了摇头。
蓝衣公子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你的夫君啊,桂桂,你……当真忘了我?”
桂桂顿时傻了。
夫君?孩子他爹?
原来自己的夫君是长成这般模样的,这般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原来元宝的细皮嫩肉桃花眼是从了父亲的……
原来……
不对不对!
桂桂连退三步,脸色发白:“乱……乱说,我夫君早就死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夫君在东边那个悬崖下面,这么些年过去,恐怕连骨头渣子都被野兽吃光了。
……可是这人若是个骗子,那这骗术也太没水准了,更何况她一介村妇什么也没有,骗她做什么?
可见此人不是骗子。那,难道是……鬼魂?
她的脸更白了,悄悄的,又退了一步。
蓝衣公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绕过大贵走到她面前,她还在猜疑惊惧之中,就被他出其不意的握住了手。
“你想干什么?”
大贵和桂桂同时发声,只是前者怒气冲冲,后者却是气息弱弱。
蓝衣公子统统充耳不闻,只是将她的手缓缓贴近胸口,柔声道:“我有影子,我是活的,不信你摸。”
掌心之下果然是温热的,心跳的声音稳定而强健。她低头看去,日头将他的影子拉长,正端端正正的投射在她脚边。
诚然,这并非是个鬼魂!
“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脸红起来,意识到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之后,她开始觉得被他这般握着手,实在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他柔声回答:“我叫韩烬。”
桂桂想起了家中供桌上的那个牌位。“韩某”——他姓韩!
真的是她的夫君?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桂桂被蓝衣公子韩烬拉走的时候,还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伤心欲绝的大贵,正默默的对着溪水哀悼他被彻底扼杀的心事。
正午时分,桂桂偷眼望着端坐在粗陋板凳上依旧风姿如玉的韩烬,又划拉了一下锅里的野菜粥,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
没想到那么轻的一声竟被他听到了,问道:“桂桂,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自村口一路回来,桂桂心里那种奇妙的恍惚感已经消失了。面对这个叫做韩烬的陌生人,只有一种又害羞又局促又暗自窃喜的心情,十分之微妙,十分之复杂。
不等桂桂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接口道:“娘亲是想,家里没好吃的招待客人,所以心里很烦恼。”
元宝真是好样的!
桂桂立刻打蛇随棍上的说道:“说得对说得对……我家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呃,这位公子你不如去前面刘寡妇家的小酒店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
“桂桂,我不叫公子,我有名字的。”
“那个……”
“你从前都叫我表字,唤作夜棠。”
“这个……”
韩烬说着便起身朝灶台走来,柔声道,“没关系桂桂,只要是你做的,不管什么我都吃。更何况……”
他伸出手,手中是一个包的好好的荷叶包,也不知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他将那荷叶包递到她手里:“没有肉吃可不行,小宝正在长身体啊。”
荷叶里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肉香,桂桂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韩烬已经俯身抱起了眼巴巴的元宝,笑着问道:“小宝喜欢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