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莫相忘
当第一场雪落在寿阳都的时候,殇阳王二子,扶月侯百里遥即位,定国号为隽阳,史称隽阳帝。
隽阳帝即位后,日月军中路四部因勤王有功,收编入王城禁卫军,四部将军官升一品,赏赐无数。鹿鸣城名士南山君因辅佐隽阳帝,官拜左相,兼任太傅,立于满朝文武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夺嫡之争落幕,百废待兴,尘埃落定。
大年三十的夜晚,隽阳帝百里遥在宫中百花园设宴,亲自温壶烫酒,,招待的却只有一位客人。
一位白衣翩然,风姿卓绝,犹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客人。
亲手将白玉杯斟满,有着一双明亮眸子的新帝将举杯轻叹道:“小嬴,你真的要走?”
苏嬴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你的事已成,我自然是要走了。”
“既然我已经做了皇帝,你又何必独自去呢?”百里遥道,“现在有很多人听我的,我可以派人出去寻找陌陌,岂不是比你一个人找要容易得多。”
苏嬴却摇头道:“韩烬与她在一起,你的人再多,也找不到他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事情变成这样,是我的不对。”
他垂下眼睫,眸中暗光流转。若是知道那天是韩烬和月锦容故意为之,若是知道那之后韩烬便会带她走,若是知道韩烬手里最后的筹码是忘忧蛊真正的解药……他无论如何,都会想别的办法。
百里遥察觉到他的黯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嬴,这事不能怪你。你也是为了骗过月锦容拿到那份真正的调度令,要怪,也是怪我,如果不是我的事,你们俩早就……”
“是我做的不好,与你无关。”苏嬴抬起头,“不用替我担心,阿遥,我会找到她的,即使她把什么都忘了,即使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也不过是重新开始而已。”
他浅酌一口,放下酒杯:“阿遥,我走了。”
百里遥一愣:“今天是除夕,这么急做什么?好歹等到明天……”
“新的一年正好是新的开始。”苏嬴笑了笑,看着眼中满是疑惑的至交好友,“阿遥,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当你遇到生命里那个‘非卿不可’的人,任何别的人和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他花了很久很久才明白,什么才叫做“非卿不可”。
所以,陌陌,你已经教会了我,就不可以再舍我而去!
我会找到你的,就算走遍世上每一个地方,就算用去一生的时间,都会找到你。
你等着我……
番外苏嬴篇此生不换
房间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我的手指一顿,箫声骤止。
她醒了。
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和慌乱。我起身理了理衣衫,朝房中走去。
推开门,看到她正拥被而坐,茫然的环顾四周,鸦羽一般的黑发垂在瘦削的颊边,益发显得脸色苍白,如一缕刚刚还阳的幽魂。我的心忍不住一阵紧缩。
最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没有血色的唇翕动着,皱着眉,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不等我回答,却又突然捧住头,满脸惊痛,低叫道:“我……我又是谁?”
我上前去搂住她,把她的整个身子牢牢的按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一些她的痛苦,就能多赎一些我的罪。
我想到多年前那一个夜晚,当她醒来独自面对着一无所有的新房时,会是怎样的害怕和恐惧。
那将是我终其一生都欠她的罪。
终于,她慢慢的停止了挣扎,从我怀中抬起头来,小鹿一般谨慎的眸子,先是疑惑的扫过我的脸,然后落在床榻上,随即低叫了一声。
当然会惊讶,因为那张床上,从床脚到床柱,从床板到帐架,就连一边的墙壁和细瓷的方枕——凡是坚硬的地方,都密密麻麻的刻着两个字——“苏嬴”。
那是我的名字。
我握住她的手,细细的抚上那些刻痕,然后指了指我自己,笑说道:“我叫苏嬴。初次见面,陌陌。”
她不会再记得了,就在她昏睡过去的前一刻都还在不停的刻着我的名字,她说要写满每一个看得见的地方,这样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就不会再把我忘记。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忘记了也没关系,我会给她一辈子的时间,让她再也来不及去缅怀逝去的往昔。
虽然那些记忆里也有美好的时光,但最重要的始终都是未来。
她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我每天陪着她,回答她一个又一个问题。
渐渐的,她不再整夜整夜的失眠;
渐渐的,她的表情不再惊疑防备;
渐渐的,她开始接受自己忘记了过去的事实;
我把怀慈带来见她,也许是母子连心的天性,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聪明又别扭的孩子,她尝试着叫他“元宝”,听到他稚气的回答,眼中的笑容明媚如阳光。
虽然她还未必能完全的信任我,我也已经很高兴。
记得从前,她很喜欢一首诗,诗里有一句话“一笑尽付红尘醉”。这是她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从此以后,笑泯恩仇,共醉红尘。
开春之后,我带她回潜龙谷,就像我曾经许诺过的那样,带她去见我的亲人。
一路上,她开始小心翼翼的问我一些从前的事,我都回答了,却不详尽,那些痛苦的,血腥的,会让她流泪的往事,都被我轻描淡写的隐藏了起来。
不知道那时候的韩烬是否也如我一样,虚构了一个美好的过往,只为让她安心,然后,再刻意的淡化了对方在她生命中的存在。
可是后来,她还是好奇的问我:“你说我有个青梅竹马,那现在这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跟她说起过很多人,她却惟独对这一个感兴趣,也许在她内心深处,这个人的位置始终是与众不同的。
“没有他的消息。应该,正平安的生活在某处。”
“那,他对我好不好?他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对你很好,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真的不知道韩烬在哪里,尽管我也希望知道他的下落。
那一天,当我知道月锦容在忘忧蛊的解药上下了“十八相送”的剧毒,而韩烬又付出了什么代价来医治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哪怕他们从此阴阳相隔,哪怕此生再不相见,她和他都已经血脉相连,再不能分开。
十八相送,虽难舍意绵绵,终究却要离开。这是一种会让被下毒的人生不如死,施毒者同样深受其害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
而韩烬,却和她换了血,将那种剧毒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回到潜龙谷,带着她见过了大哥大嫂和二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握着她的手说,陌陌,我要补一个婚礼给你。
这是离开寿阳宫前往公主府的前一晚,我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话。
五年前的婚礼她已经不记得,况且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场面虽然华丽,却少了很多应该有的东西,比如我的家人,比如我对她的心意。
她的脸一下子红透,似羞似嗔,轻轻的点头答了一句“嗯”。
成亲的那一晚,当我吻着她的脸,当我感受到自己在她体内的悸动和颤抖,才真切的觉得,这一生可以如此圆满。
她紧紧的抱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她说,我以前到底做了些什么,竟有福气让你这样的男子做我的夫君。
我抚着她的发,告诉她,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在那里,我就会来。
很多事,无需说的太明白。我只知道,那个一身红衣舞步飞旋的少女,从此不会再离开。
冬天的时候,小女儿出世。她让我取名字,我说就叫叶子的叶吧。
她瞪我,怎么这么简单。
我笑了笑:“叶子是绿色的,生命的颜色。”
她哼哼了一声,那还不如直接叫“绿”。苏绿,苏绿……大概她自己也觉得很难听,因此后来就没再提了。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叶——夜,是夜棠的夜。对于那个人的让步,我虽然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接受,却知道自己必定要一辈子亏欠他,代替陌陌来记住他,这是我的纪念。
小叶子两岁的时候,阿遥大婚,我们全家一起去枭阳。经过烟州的时候,正逢踏月祭。
三年前与她再度相逢,正是在烟州踏月祭的烟花大会上。虽然只有我和怀慈记得,我们还是决定留下来玩一天。
怀慈七岁,已经很懂事,保护着妹妹在人群中小心的穿行。陌陌却反倒像个孩子,四处都要看一看,玩一玩,我只好陪着她。
远远的,看到小叶子踉踉跄跄的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跌倒了,我正要拉着陌陌过去,那个人已经弯腰将她扶了起来。
隔着汹涌的人潮,我看不清那个人的容貌,更何况他穿着黑色的衣裳,头上兜着同样质料的黑色软帽,遮住了一大半的脸庞。明明身形清瘦挺拔,可是软帽下垂下的一缕长发却是灰白颜色,袖下露出的手枯瘦如柴,宛如年迈之人。
怀慈已经接过了妹妹,我看到他对着那个人说谢谢,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那个人蹲下身和他们小声的交谈,他身边跟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素颜妇人,从怀中掏出糖果递过去。我看清那个妇人的脸,顿时愣住了。
身边的陌陌终于发现了他们,“哎呀”了一声冲了过去,抱起小叶子,牵着怀慈,朝那个人不停的道谢。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陌陌回来的时候,满脸的惊讶。
“嬴哥哥,那个人好奇怪啊,明明好像还很年轻,长得也很好看,为什么连头发都白了呢?看起来很虚弱,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啊?”
她兀自絮絮叨叨的说着,我站着没有动,目光穿过人群,凝定在那个人身上,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到我没有,却还是微笑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很好,我们都很好。
不必担心。
会连你的那一份,一起幸福下去。
因为我知道,如果那一天换成我是你,我会和你做相同的选择。我和你一样,只是想要她快乐,如果我做不到,希望你能。
只是时光不能倒流,此生此世,此情此景,再不能交换。
我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相信你也没有。
从今往后,天涯海角,各自为安。
请,珍重。
番外韩烬篇西风独自凉
我被允许见到圣女,是在十岁那一年。
即使身为位高权重的青阳坛长老之子,也要通过六大祭坛的试炼,才能有资格站进入主殿陪伴朱衣圣女,而这样的资格,整个朱衣门中不到十人。
父亲很为我骄傲,那一晚,他亲手替我包扎试炼时留下的伤,一字一字说道:“夜棠,你是好孩子。你要记住,我让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就死于两寨仇杀,若没有大祭司焦重,我不会有今天。所以我愿意听他的每一句话,我点头:“是的,父亲。”
我见到她时,她正在总坛的莲花池边和一只幼虎玩耍。只有六岁的小姑娘,穿一件红衣裳,益发显得粉雕玉琢。她正把一只胖胖的手指塞进幼虎口中,猛兽天性,见了肉就一口咬下,她顿时吃痛的低叫了一声,我正要上去帮忙,这个看似乖巧,雪团子一样的小姑娘突然飞起一脚,将那只畜生踢得打了几个滚,然后嘟着嘴看着手指上一圈红红的伤痕,忍了半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坏蛋……你欺负我……我再也不和你玩了,呜呜呜……我要把你炖成老虎汤……”
她哭的旁若无人,我走上前把手里的帕子递过去:“别哭,哭了不好看。”
她倏然的收起眼泪,大眼睛盈盈的望着我:“你,是谁?”
“我叫韩烬。”我在她面前蹲下,用手里的帕子替她擦眼泪,“你可以叫我夜棠。”
“那个夜?哪个棠?”
“夜晚的夜,海棠的棠。”
“好奇怪的名字。”她咧着缺了颗牙的小嘴,笑的很得意:“我叫归陌,不过你不能叫我的名字,你只能叫我圣女。”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别人一样叫她“圣女”。
归陌的母亲,前一代的圣女,一直被关在山崖的另一边,听大祭司们说她已经疯了,再不能担当重任,所以圣女一职才会落在只有六岁的归陌身上。
还听说,前一代圣女是因为被中原人引诱私奔,又被无情的抛弃,才会疯掉的。
父亲私下里告诉我,那个中原人之所以会来到苗疆,会勾引圣女,是为了得到北溟朱衣门最宝贵的圣物——凰引图。
这就是父亲让我接近归陌的目的。
——凰引图的秘密,只有每一代的圣女才会知道。
归陌十二岁正式戴上圣女玉冠的时候,我十六岁,那年开始就有许多年纪相仿的女弟子向我示好,苗疆少女大胆热情,不拘礼教。我起初也因为好奇和冲动与她们周旋,但没几次就觉得烦腻,女子无非如此,莺莺燕燕的纠缠,无趣得很。
归陌看在眼里,便让我教她骑马,我得以脱身,整日陪着她在山里溜达。她喜欢穿红衣服,也喜欢骑红马,整个人红艳艳得就像一面旗子,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她大声的笑着说:“夜棠,我们两个比赛,你若是追不上我,我就把你脱光了绑在屋子里,让寨子里的姐姐们来参观!”
为了不让那些热情的姑娘占便宜,我只好每次都赢她。
可是赢了她,她又不开心,通常嘟着嘴半天都不理我。
久而久之我终于明白,比赛十次只能赢五次,剩下五次要输给她,输了以后再找好玩的东西哄一哄,她心里一高兴,就不会把我丢给那些姑娘了。
其实我也知道,她不会真的那么做,她舍不得。我是她唯一的玩伴,只有我肯陪着她玩那些普通孩子的游戏。大祭司们对她很严格,而她唯一的亲人——那位被她亲身父亲利用又无情抛弃的前代圣女,对她只有从那个男人身上转嫁而来的恨。
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很寂寞。
一年之后,听说被关在山崖另一边的前代圣女死了。
知道消息的那一天,归陌来找我,说有个寨子的首领送了她一匹好马,性子烈,她要我陪他一起去驯服。
那匹马真的很野,她一次又一次骑上去,又一次又一次被甩下来,摔得遍体鳞伤。我看不下去,当她第二十次摔进泥泞的时候,跑上前用力的搂住她瘦弱的肩膀。
“你是傻瓜吗?不知道疼?”没见过比她更倔的姑娘。
可是她却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一句话也不说,好半天,我感觉到肩上的衣服一片冰凉的濡湿,顿时愣住了。
她在哭。
“圣女……”
“他们……他们就这么把她扔下了山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她是我娘啊!”她用细小的手臂紧紧的攀着我的脖子,柔软的发丝擦过我的耳边,“虽然她对我很凶,可是……可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要那么对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夜棠,我讨厌做圣女……”
她已不像儿时哭的那样肆意,可一声声的哽咽,却伴着冰凉的泪水,在我胸口的地方晕出一片陌生的滚烫。
我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没事,你还有我呢。我做你的亲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凰引图,没想过父亲,这还是第一次。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归陌出落的越发漂亮,一身红衣,,明媚的好像盛开的杜鹃。各个寨子里陆续有人来提亲,只是她的心思始终不在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上,她跟我说,若是要嫁,就要嫁一个天下无双的人。
我笑了笑,天下那么大,朱衣门却偏安一隅,哪能真遇到无双的人?
她看不上别人,这让我莫名的安心。再加上父亲也替我回绝了一干求亲的女子,我便乐的清闲,整天和她在一起,不是习武就是游玩。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叫她陌陌,整个朱衣门,唯有我有这样的权力。
我想,我于她,终究是和别人不同的。这个认知,让人十分高兴。
但是且兰的血脉终是需要传承,即使她再不愿意,也必须有一个夫婿。大祭司们开始为她物色合适的人选,看着各种画像和卷宗在各位祭司的手中传递,我实在觉得烦躁,隐隐的不悦。直到父亲将我叫进房里,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夜棠,你想不想娶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