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十数名妆容艳丽的女子,身着流云彩衣,如一群慵懒舒适的猫儿,或坐或倚,围成一个半圆,正以掩不住倾慕的目光,注视着位于半圆中心的年轻男子。
此刻,男子凭栏而立,身姿颀长优美,一身白衣在江风吹拂下流云般舒展。
玉箫晶莹,执于他如玉指尖。
江面上,箫声由激越而趋婉转,余韵无限,彷佛多情的美人在情人爱抚下,终于甜甜睡去。
彩云归去。
万籁俱静。
一曲已毕。
众人听得入迷,半晌,才如梦方醒。
「公子的箫,已臻至出神入化之境。」一女低低赞叹。
男子回头,浅浅一笑,一双眸子,幽黑明亮。
在他身上,有一种令人一见就生出好感的高雅气质。
「公子,请再吹奏一曲吧。」左首的美人意犹未尽,柔声请求。
「对啊,公子,再来一首,好不好?绸笑弹琴,为公子箫声配奏。」右首的美人,抱起她引以为傲的五弦琴,纤纤十指轻按在弦上。
浅笑轻颦,果然当得绸笑这般雅致的好名儿。
男子却把玉箫放回了袖中,「一曲足矣。船上还有客人,不要吵到人家。」
众女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又是那个人。」微含埋怨的低叹中,为了在公子面前保持美好的形象,省掉了那个「哼」字。
什么客人,不过是公子从江里捞起来的一个男人罢了。
身无长物,平平无奇,架子却大得很。
偏偏公子还一口一个「客人」,把他当上宾一样礼遇。
提起那个最近占去了公子许多注意力的家伙,美女们一肚子不高兴。
「公子。」画舫上的管事余伯佝偻着腰,从船尾过来,朝男子轻唤了一声。
男子转头,眉头微蹙。
「他醒了?」
「是。」
「果然,还是把他吵醒了……」俊颜上,似带了一丝懊恼。
余伯忙道:「不,不,他被安置在上房,房板夹层都塞了厚厚的棉花,隔绝声音,怎么会被公子的箫声吵醒?我看他是自己醒过来的。这两天,他伤势好了点,保持清醒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不再像刚刚救起来时那样整日昏睡高烧。」
男子缓缓颌首。
「我去看看他。」
他离开船栏,转身向舱房走去。
潇然背影后,是女子们哀怨不舍的目光。
眼看着男子消失在甲板上,才有窃窃私语,吐露着不满。
「每次都这样,那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让公子这样牵肠挂肚。」
「眼神比冬天结冰的阿曼江还冷。被他瞄了一眼,我就浑身发寒。」
「人都快死了,是公子把他救起来,在他身上用了这么多珍贵的好药,才救回他的小命。可他,对公子爱理不理,这是受了救命之恩的人应有的态度吗?真没教养。他以为自己是谁呀?架子比大王还大。」
「咦?」绸笑忽然转头,问正在玉碟中挑着小桂果的如月,「妳刚刚说被他瞄了一眼,难道妳到他那房里去过?公子不是说了,那个人伤得很重,不许我们打扰吗?」
如月不小心说漏了嘴,俏脸一红,不甘心地道:「我哪有打扰,我只是经过,顺便进去看看罢了。没想到就撞见他醒了,真倒霉。那家伙性子真凶狠,明明伤重得很,连抬根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还拿眼睛瞪我。」
「他到底是哪一国的人呀?」
「谁知道。」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
画舫最精致的舱房里,男子轻松自在地坐在床边,举止中自有高华气质。
低头审视已经睁开眼睛的年轻伤者,对上那双冰冷、坚硬、乌黑得令人心悸的眸子,察觉到里面一丝明显的厌恶。
男子嘴角噙笑。
「你总是露出这种眼神,我都几乎要怀疑,我杜风是不是曾经在哪里得罪过你了。可是,我很确定,你我并不相识。」
洛云在心底冷哼一声。
是的,我们并不相识。
但光你的名字就已经够讨厌了。
杜风,这个名字,不正是我家少主中毒的一切噩运的开端吗?
如果不是你这「不要帝王」到处拈花惹草,勾搭昭北公主,闹出那么大名头,我们少主就不会对你感兴趣,也未必会中余浪这个假杜风的毒计。
被余浪刺成重伤,跌入阿曼江时,洛云自忖必死。没想到睁开眼,已经躺在香味足以熏死人的锦绣软榻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讨厌的家伙,杜风。
倒霉。
自己怎么偏偏就被这个人救了。
洛云虽然没有见过杜风本人,却见过长柳公主出示的杜风画像。
杀手从小就要进行人脸辨识的训练,作为顶级高手的洛云,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面前的,就是那叫杜风的浪荡贵族。
可恨这身体受伤严重,休养了这么久,居然还是连下床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更逞论离开。
只要恢复行动,洛云一定立即离开。
可现在,却是连给萧家发信的能力都没有。
「我听过,有人遭逢大难,苏醒后会忘记自己是谁。你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事?所以你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来历?」
洛云闭上眼睛,巴不得这唠叨的男人快点走开。
可笑,他怎么可能暴露自己的名字和来历。
萧家杀手团的人,一向最注重身分的保密,何况这杜风,虽然算不上敌人,但也绝不可能是朋友。
救命之恩?
抱歉,我们萧家不在乎这个。
如果你救的是少主的命,萧家人必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还你。
但你救的只是我洛云区区性命,你那天大的名声,却害苦了我萧家少主。
不!你害的是我唯一的哥哥!
「既然你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那么,我帮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嗯,你是从阿曼江里被救起来的,江流迤逦,波光粼粼,不如我就叫你小波,好不好?」
洛云霍然睁目,眼神冷冽。
这是,什么烂名字?
我堂堂萧家人……
「还是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洛云冷冷抿唇,不发一语。
杜风微笑道:「不要紧,那我就还是叫你小波吧。」
以洛云的冰山个性,哪肯和此人争辩可笑的名字,目光直刺到对方笑脸上,声音沙哑低沉。
「我的剑呢?」
「呵,你总算肯开口说话了,真是惜字如金。」杜风笑得更迷人。
「我的,剑呢?」
「在阿曼江里,能捞起你的人就算不错了,还谈什么剑?」
洛云不再说话。
眼中流露一丝黯然,旋即警惕地掩饰住。
他的「丹青」,是舅舅洛宁当年花费两千金寻来的陨铁,又特意请来名匠打造的,这是舅舅送他的礼物,以祝贺他正式成为萧家杀手团的一员。
丹青的名字,是母亲洛芊芊起的。
母亲对他的事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唯独那一次,亲自到场,兴致颇高地主动提出为他的佩剑起名,还慈爱地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又长高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进入杀手团,也就意味着或许能得到老主人萧纵的注意吧。
他或多或少明白母亲的心事。
一直努力表现,总争着接最难,最危险的任务……
「你一直问你的剑。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杜风低沉得很好听的声音传进耳里,「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它是什么模样,多重,多长,我托人帮你找找。也许有打渔的人,撒网时恰好捞了起来。」
洛云重新把眼睛闭上,假装睡觉。
他已经受了这人的救命之恩,不希望再承一次人情。
「好,你睡吧,我等一下给你带吃的来。」
杜风有风度地站起来,帮洛云掖好被子,走出舱房。
余伯垂手站在过道里,等候使唤。
杜风招手,命他随着自己到甲板上去,边踱步边道:「他的伤口太深,需要更多的续命草。船上的快用光了,明天到了码头,你带上两百金,到城里的药店再买一些。」
「是,公子。」余伯躬了躬身子,有些微感叹,「公子对这位客人,真是很好。」
杜风浅浅一笑,「有缘相识,就是朋友。何况他在危难之中,更应该多加援助。这是我一向的行事,杜某交友满天下的薄名,不就是这样来的?」
「似乎……」
「似乎什么?」
余伯知道他家公子一向宽仁,对公子敬而不畏,见他过问,老实答道:「似乎有些不同。哦,这也许,只是老奴一时的错觉罢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甲板。
太阳沉至山下,红霞渐消。
杜风呼吸着带有湿意的空气,半晌,忽然失笑,「嗯,或许是有些不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我这么冷淡的人。真奇怪,我丝毫不记得在哪里得罪过他。」
「他现在伤重卧床,心情难免焦躁。等他身体好一点,就会感激公子对他的情意了。天下的人,都愿意结识像公子这样的人物。」
「他吗?我看未必。」杜风缓缓摇头,黑眸宝光流动,「此人目光坚毅,气质独特,绝非凡品。」
杜风交游广阔,素有识人之明,虽然还不知道船上这位不识趣的客人是谁,却已对他下了一个十分高的评价。
而且,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他上船时虽然陷入严重昏迷,手上却仍死死握着剑。那把剑呢?」
「放在底舱。」
「拿来,我要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