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残血ing
那块叫做靰鞡的石头虽然脏,但意外的挺厉害。
高珣手上残留的烫伤,固执的持续了整整十一天,期间摸啥啥不行,蹭啥啥流血,半夜翻个身摸下枕头都能中招,疼的人猝不及防,时常想要原地跳脚。
就这,还有个编辫子的傻猫,隔三差五要对着她的手傻笑——
不行,不能想了。
明明都是诅咒,甚至还都是因为同一个人,但有了前次的做对比,她现在觉得更暴躁了!
回忆果然是种相当可怕的东西啊……
高珣叹气。
她每多回忆一次过去,贡伊娜站在山谷里冲她傻笑的画面,就会越发的模糊一点,反倒是几天前战场上再遇时,那副歇斯底里到只想亲手送她去死的疯狂表情,不受控制的一遍比一遍清晰。
这是宁愿自杀也要拉我垫背的意思呗?
我就这么遭人恨吗?
想到焦躁处,她情不自禁的搁长榻上扑腾了一下,等再坐起来时,后腰处便多了一丝冰凉的湿意。
大概是伤口又在流血了吧。
女人白皙的指尖掠过床榻,又慢悠悠的摸上自己后背,动作不急不缓,却在落下时猛的使了把力。
原本只是渗血的绷带,瞬间便被染红,高珣撩起绷带抠了抠伤口,除了冷冰冰的皮肉,半点感不到疼。
啧。
高珣恨恨的甩了甩手指,明明在伤口处死活凝不住的血液,自指尖低落后,却瞬间凝成了冰疙瘩。
高珣心想这伤口真是好踏马的烦!
止血废绷带,渗血废衣服,加上她现在四体不勤只能躺着,血流大了甚至还废床单——
果然自己人下手才是最狠的。
贡伊娜疯了一样想拉她同归于尽,到了也不过自己死,邗江明明是自己手下的九方卫,兢兢业业十几年,居然一刀背刺就成了!
果然。
比起十年不见,过去见时也只有某个瞬间打动到自己的小情人,还是朝夕相处的左右手,背叛起来更让人糟心啊……
我做人有那么失败吗?
就这么有一下每一下的糟心了会儿,一阵细微但规律的震颤感自脚下传来,险而又险的拉回了高珣即将暴走的理智。
这个力度和步幅……
虽然已经三十多天没能入睡,但感官依旧敏锐大千岁用脚尖点着地板,还挺惊讶的“哦豁”了一声:
这强迫症的速度还挺快哦?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后,震颤感停在了门外。
高珣仰在长榻上,腿半死不活的翘着,雕花的木纹硌人生疼,但她偏偏不想挪开——
在接连失去了视觉,听觉和半边触觉之后,高珣已经不挑了,这样不明显但鲜明存在的痛感挺好,最起码说明她活着。
高珣甚至都懒得掩饰一下咸鱼一样的表情,因为门外那人,根本不会擅自推门进来。
哪怕看不到也听不到,高珣也能想象出那死强迫症站在门前,执着的哔哔出他那十几年如一日的废话三连:
首先称呼她:“大千岁。”
然后见礼:“您日安。”
最后汇报工作:“人都带回来了。”
她百无聊赖的跟着比划了一下口型,接着,又在心间数了大概三个数的停顿,卡着点吩咐他说:“记得提前把人分一分,擅长医药的先送去城东关起来,擅长巫蛊镇魇的……直接送来见我。”
“是。”
门外的人静静躬身应诺。
反正甭管有没有人看着,他的行为模式一直都是固定的——比如只要在行礼,脸上总要把那个配套的【恭敬.jpg】的表情摆出来。
可只要礼行完了,五官立刻原地放松,转眼间又是一张索然无味的司马脸。
帅气的司马脸穿着一身精致的白甲,装备各部理的那叫一个整整齐齐,但仔细观察下你就会发现,他看似洁白的甲片缝隙间,积着许多无法轻易擦去的灰尘和土渍,而和全身颜色都格格不入的鞋边,也只是因为自脚底渗进了太多血,才变成了丑了吧唧的黑褐。
甚至于这人下巴颏一侧的半点胭脂痣,也不过是未能抹净的血滴,意外干在了那里
显然,能另高珣都感到惊讶的“速度快”,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事实上,鉴于九方卫的九个人里,已经出了一个二五仔,而剩下的八个人里,平日里有五个,都比那真·二五仔更桀骜不驯,乌鹊真的是出门都出不安生!
他迈腿第一步,幻视大千岁搁家里叫人捅了;
再走一步,幻视有人不远千里对她下毒,一口下去见血封喉;
千百步的走下了,人都给吓瘦了,生怕一趟公差走到半路,突然收到远方噩耗,剩下八个人(包括真·二五仔)趁着自己不在,已经协力把她给剁了——
那自己就算马不停蹄赶回去了,也只能抄着个簸箕,努努力把她从地上铲起来,勉强也留了个全尸。
这会儿,确定了自己归来后无事发生,乌鹊瞬间就安心了,沿途积攒的急迫感散的一干二净,盔甲都轻了二两。
这人一不着急吧,就会自然而然开始矫情:
他临走前,硬是没忍住回了下身,对着面前稍显简陋的木门目测了好一会儿,最终慢慢伸出小拇指,在左侧的门框上,仔细的点出了一块和右边极为对称的圆疙瘩。
点了自己一手的灰。
乌鹊面无表情的对着手指吹了口气,缓缓抬头看向了天空。
青空之下,纵横交错的巨大的水流,正按照固有的频率和方向缓慢涌动着,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便是天水脉。
荒原广袤且气候多变,北山又尤其的干冷,人多逐水而居,地下水系一旦改道,沿途城池就跟那棋盘上卡住的棋子一般,分分钟由黑变白,连城带人死作一片。
而所谓的天水脉,便是高珣来到荒原后,以上泱剑为凭依,强行从地底抬升至高空的巨大天河。
其水量来源,包括荒原上原本奔流的四条大河,北山及南麓近六成的地下水系,以及隔壁,是的,隔壁西国俩接壤行省的八成地下暗河——
多水并流,行于天上,浩浩汤如天河垂首,风云水雨皆由其来,土壤虽然湿润,地上却少活水,所以比起所谓的【天水脉】,乌鹊一直觉得它像只手。
一手遮天的【手】。
过去十七年,这些水流是北山军背后无声的岗哨,真要有不臣,只要一日一日的不降水,那地上的人就只能看着涌动在天河中的庞大水量,生生把自己渴死在原地。
‘这招现在估计不好使了。’
乌鹊无可无不可的想,大千岁被邗江刺伤时,曾短暂的失手上泱剑,彼时天河坠落苍穹,水脉坍塌近半,虽然她清醒后又给掌住了,但天河下坠二十一丈后,荒原上有数的几座高山貌似都已接近“河底”,狠一狠心要取水,山顶其实也能住。
恰逢此时,近处这些就在头顶悬着天水,仿佛吃饱喝足后犯懒的龙蛟一般,突然不怎么灵便的碰撞了起来,接二连三之下,愣是带出了堪比地动的巨大轰鸣。
‘掌控力已经衰退到这种地步了吗……’
所幸只是【衰退】而非【丧失】,乌鹊心猜这可能都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大千岁日久不能入睡,累到跑神了。
高空中,水流撞击时激起的浪花并未下落,涌动了一会儿后便重归“河底”,其中几条甚至是螺旋状的环形,水流清透,引得璀璨的阳光次第折射,最终落在他身后这片简陋屋台的顶端时,便成了一片粼粼的波光,照的整座建筑都在发亮。
‘看样子跑神也就一下,这是又醒神了。’
乌鹊心头微平。
同一时间,拐角大街口。
一群同样身着白甲的卫队成固定阵型立在原地,乌鹊抓,不是,带来的人,都安分的呆在固定区域内。
按照惯例,在腰侧别着香草束的,都是医师。
这会儿医师被专门挑了出来,被另一队白甲送去城东,剩下的人只有三分之一左右,三三两两的站在附近。
虽然被“带来”的过程明显不够友好,但这些人脸上,意外的没什么愤懑或恐惧。
这里虽然只是北山军暂时的驻地,但大军停留的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月,自然进行了不少规划建设,现下还被天河的主人手动加了特效,打眼一看,震撼力相当惊人。
人群中站在最前方的小伙子,戴着一对骨质的耳坠,荒莽气息十足的打扮之下,却是一副木讷温和的面孔。
他愣愣的看着远方的高阁,只觉得:“好大啊这里……”
旁边的人听到这感叹,当即嗤笑了一声,插口道:“这里只是暂时驻地罢了,我看连北山军三分之一的人数都没有,几座矮楼一道墙,便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吗?”
少年自称图一,长着一张骄矜又傲慢的面孔,打扮倒是比阿卢精致些,手腕上光链子就好几条,但说起话来……
倒也不算特别招人厌。
他只是爱现而已。
“要我说,”爱现的图一小朋友哼笑一声,“真要说大,也只高原中心修起的那座甘草台,才称得上大,我阿爸说了,那是照着帝国京畿三十三阙的规格造的。”
“就是那种,”他还挺激动的比划了一下,“以一整座山丘为基础,把山体切割成三层,再分级修建的楼台,山就是宫殿,宫殿就是城池,看起来非常,”他打了个磕巴,“非常,非常的美丽!”
这种用词不像在形容楼台,反倒是在品评一只盘亘在原上的雍容巨兽。
“所以我一直就想不明白,那么好的地方,格萨尔穆勒自己居住就行了,为什么要容许那些没名没姓的‘野狗’亵渎它——”
“荒原上什么时候都没少过流浪的人,可甘草台本身又不是城池,那些‘野狗’不愿意交城税,就去格萨尔的地方摇尾乞怜,还沿着甘草台边沿搭房开荒,说是草棚都是抬举他们了,那些胡乱开出来的荒田,远看跟皮癣一样……”
因为旁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图一陡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过,声音便不自然的降低了些。
但在莫名自尊心的驱使下,少年人依旧愤愤的坚持嫌弃完下半句:“要我看,就连宫城背阴处长起来的爬墙藤蔓,都比他们美观!”
“你这样说不对。”
反驳他的人阿卢。
“格萨尔穆勒没有驱逐他们,就意味着他们的存在是被允许的,”木讷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意外的很坚定:“如果格萨尔穆勒都允许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此发出质疑?”
语气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至于【格萨尔穆勒】这个词……
这其实是高珣在荒原兴风作浪十几年才混来的大号,勉强意译一下,大概可以理解为【远无边际的天空】。
在简陋的赞美诗中,它高于太阳月亮和星辰,甚至高于光明和黑暗。
因为在荒原人的神话概念里,日月星辰都点缀于天空之上,而一切光明和黑暗的昼夜变更,都来自于天空颜色的变换。
简而言之,是个神名。
事实上,在较为落后的自然崇拜状态下,人类想象中的神明必然都高高在上且不可冒犯,但这种过于卑微的初级宗教思想,又是对物质发展的一种禁锢。
因为崇拜山神不开矿,因为崇拜河神不挖渠——要是再因为崇拜什么自然之神,就不打猎种粮……
那大家干脆一起死了算。
高珣打从十七年前决定发展荒原开始,就致力于更改广大荒原群众的神明观,最后甚至不惜现身说法,拿自己当典型用。
可惜屁用没有。
群众们把显然把对于概念化神明的崇拜,延伸到了她这个神通广大的活人身上,然后逻辑一顺,哎呀对手原来是个神呢,那我们一路被吊打都是有理由的!
虽然确实是理由啦,但这一波反向操作不止没能成功科普,反而让荒原人在拥有了明确的神性寄托,加倍的狂热了起来。
可烦人。
事实上,在文明久远的各大国所固有的观念里,是没有“神”这个概念的,足够详细的神话,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历史。
但王族的定义冗长复杂又稍显特殊,解释起来不止难为她的口才,还难为荒原人的脑子。
聋子何苦难为哑巴呢?
后来没过两天,曾经因为大杀特杀在荒原人气极差的高珣陡然发现:自从她转行做神以后,大家都都变的超级乖巧,积极上税不说,甚至出现了小部落融合成大部落,集结人手扩大生产力的迹象!
他们召集青壮,磨刀霍霍,挖完了石头凿石壁,万众一心的——
——给她造神庙。
朋友们,莫得神庙我可以住宫阙,但莫得种地,你们就要饿死了啊喂!
高珣那会儿想发展这里了,自然也不会简单粗暴一个屠字儿,表面功夫做到极致时,甚至写了亲笔信,让(当时还是完美卧底状态)的邗江亲自送到了那老巫祝手里。
第二天邗江瘫着脸回来,说这事不行。
高珣:为啥?
邗江:老头不认识字。
高珣:那你不会给他读?
邗江:读了个开头,您写了个敬语,老头一听,激动的嗷一嗓子撅过去了。
高珣:……
高珣:然后呢?
邗江:然后他含笑九泉了,我就回来了。
高珣:……可你这汇报里写的是【完成】吧,我记得蚌珠儿回话时说过,他们现在不修神庙了啊?
邗江:是啊。
邗江:那老头不死了吗,他辈分大,又是神丧(因神而死),得要风光大葬呢,现在七个大部联合一体,先给他修坟。
高珣:在……我的神庙里?
邗江:不,在你神庙雕像的脚底下,神庙里要立碑呢,没地方放他。
高珣:……
邗江:大千岁还要问别的吗?
高珣:……
邗江:不问了吧?
高珣:……不问了,头疼。
邗江:确定不问了吗?
邗江:确定了就行。
邗江原地静立三秒,突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邗江:我踏马忍了一路了,这帮本地土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邗江:他们要给你雕个半裸的神像,光脚。
邗江:然后那老头的坟包就是你大脚趾头——
邗江:十个指头,正好十座坟头,你的脚哈哈哈哈哈哈
高珣后来也悟了,所幸就不费那个劲,搞什么知识普及了。
下神谕可不比下命令好玩吗?
命令还会被魔音灌额,神谕只会被奉如圭臬。
十年八年就是荒原的一代人,这都十七年了,年纪小点的荒原人,生来就在天河之下,仿佛鱼生河底,刮风下雨采水浇菜,都是天上纵横的水脉调节的,他们对于【天空】这一存在的所有概念,基本就等于高空中纵横的水脉。
也就等于格萨尔穆勒。
等于高珣。
于是,在阿卢正式抬出了格萨尔的名号之后,这个话题图一就完全不能去反驳了。
小年轻的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全是被一个木愣的同龄人教训了的不服气。
最后他憋了半天的气,干脆放弃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
“据说像甘草台那样的存在,帝国的京畿里还有三十三座,你说那么大的地方,他们怎么住的满啊……”
图一才说两句,语气又情不自禁的带上了略显梦幻的傻气,听得不远处站在树下的人满脸黑线,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人比他们多一件大斗篷,乍一看仿佛是块发霉的灰布成了精,是中途才加入这边队列的,耳朵上也没有巫蛊的标记,一直沉默着。
现下,也不知道是被哪句话激起了谈兴,那男人稍稍撩起了斗篷的帽檐,自然的插|入了两个少年人的对话。
他告诉他们说:“地国天都的三十三阙,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宫室,虽然确实是为每一代储君分别修建的寝宫,但等储君登基后搬去落日台了,空下的宫阙,就会被改建成书院。”
“书院?”
“就是学习的地方,”兜帽男解释了一句,“来来往往什么人都可以进,审查相当宽松,你们以后要是能到天都,也可以进去的。”
“可是……”
阿卢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抿着嘴唇质问他道:“人怎么可以踏足神明的地方呢?难道他们还胆敢在神明就寝的地方留宿吗?!”
那人慢吞吞的“嗯”了一声,歪头想了想,说当然不可以啊。
“但不住人,也可以放东西啊,你看,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可以同神明比高的,对吧?”
“比如?”
“比如知识啊。”
面对图一几乎咄咄逼人的态度,那人兜帽底下露出的半张脸却漾起了笑意:“一切已知的,未知的,正被探索的,又或是将被猜想的,都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财富……”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不自然的顿了顿,半晌后才继续道:“你们要是去了天都,可以把三十三阙的中央书楼都逛一遍。”
“因为每一幢立于中央书楼,都曾经是一位地君的寝室。”
“哦,错了。”
这人兜帽下的笑意更显了,轻声自我纠正说:“现在还是三十二幢。”
他本就是后来的,又一直孤零零的站在边缘处,但阿卢此时乍一看这半边笑脸,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之前那景象,根本就不是他们孤立了这个后来人,而是这个男人,自顾自的孤立了他们全体。
那边厢,男人很认真的笑了一会儿才够,兴起后又低声哼哼了两段小曲,哼完了,他才缓缓打了个哈气,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
“等你们的格萨尔穆勒真的活着坐上了那个位置,她留下的储君宫,才有资格做第三十三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