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江南之约
三大营的士兵悉数如临大敌,将谢如琢紧紧护在中间,他们人少,稳妥起见没有冒然回头,而是往前走,找三大营主力会合。
然而到了前边林子才发现数千人马已完全乱了,也没看见皇帝在哪,一个号头官认出谢如琢,忙道:“阉党余孽作乱,陛下往西边出口去了,你们快带六殿下跟上。”说完号头官就被下属的呼喊给叫走了。
阉党自谢塘登基前就在肃清,登基后两三年才清算完毕,但十几年来死灰复燃之相屡屡冒头,宛如野火烧不尽的杂草。其实到了如今也不知到底是真有阉党余孽还在做春秋大梦,抑或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此浑水摸鱼。反正朝局早已乱成一滩泥泞,谢塘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有异心之辈。
林中已不见了锦衣卫的身影,想来是近身护卫着谢塘和五皇子先一步走了,留下三大营兵将四散阻截所谓的阉党余孽,其中一部分人火急火燎回身去寻北境军增援。
湮没在混乱之中的谢如琢跟着那队士兵往西边而去,没行出多远,几支羽箭嗖嗖数声从他们身侧擦过,两名士兵中箭翻下马去,谢如琢吓得一哆嗦,这匹素日温顺的马约摸更是吓坏了,长嘶一声狂奔起来,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横冲直撞。
谢如琢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只是性格使然,他忍住了大呼小叫的念头,紧贴在马背上随受惊的马冲入山林深处,身后的士兵似乎是在喊他,但他已在极度心惊之下听不真切,气血上涌,神魂出窍,浑浑噩噩之间看见林间人影闪动,急剧颠簸中他脑子空白地跌了下去。
此处正好是一低矮山坡,谢如琢骨碌碌滚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
身边已空无一人,他不敢跑出去,也不敢呼喊出声,像只鹌鹑似的缩着头蹲在那儿,坡上的刀剑铮鸣声刺得他耳朵发疼。
士兵久久没有下来寻他,谢如琢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正要离开,一只手蓦地拍上他肩头,一个人的呼吸声就落在他耳后。
谢如琢险些吓得背过气去,对方已先附耳轻声道:“上面打起来了,西边过不去,我们先往北躲。”
没等谢如琢缓过神,他就被拉了起来,猫腰在丛林中和嗅到危险同样在逃命的猎物一起往北边林木葱茏处走。
拽着他的人是他不久前想起过的沈辞,素净的白色骑装上难得十分干净,领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背着一把大弓,箭筒里插着几支羽箭,抿唇一脸严肃,警惕地留意着四面动静。
谢如琢连瞥了好几眼,心想这倒还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风范。
嘈杂声已渐远,谢如琢不怎么害怕了,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五少爷身体不好,先回去了,我不想回去,就跟着北境军。三大营前来求援,大军一窝蜂就来了,我不好意思回头,只能继续跟着。”沈辞正了正显然有些重的大弓,“我到了附近,听到三大营的士兵说六殿下的马惊了,我就弃了马从山坡下面的近道找了过来。但我过来的时候上面已是混战,三大营说阉党余孽追着御驾走了西边,恐怕不安全。”
谢如琢被他握着手腕,闻言晃晃手,道:“你才几岁啊,你就是往回跑也不会有人说你的,你跟进来做什么?你不怕死啊?”
沈辞像个小大人一般皱着眉:“师父从小就跟我说了,入了军籍就要做好上战场赴死的准备,要后退就不是男人。”
谢如琢觉得这样的沈辞有点可爱,暗暗弯着眼睛笑,看着他背上那把黑漆漆的大弓,又问道:“哥哥,你真的拉得动这把弓吗?”
“当然能拉动!”沈辞哼一声,很是不服,“我去年就能拉动了,也能射中。”
谢如琢的脚有些摔疼了,走了这段路就一瘸一拐起来,但他照样步履不停地跟沈辞快步走着,糯糯地说道:“那哥哥到底能不能给我射一只兔子呀?还没有人给我射过东西呢。”
“你身边不是有人吗?”沈辞的手指已捏住了弓弦,嘀咕道,“你不会让他们帮你射吗?”
“没有看到兔子嘛。”谢如琢的声音更软了,“而且我只有哥哥一个朋友,想要哥哥送我一只小兔子。”
沈辞默不作声,但目光早就不自觉留意起了周围时不时会跑过的各种猎物。
山林中树木草石都没多大差别,谢如琢一开始还有数走了多久,后来一是脚疼走得勉强,二是也着实转悠晕了,那些听来危险的声音已丝毫听不分明,谢如琢小声道:“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沈辞这才发觉谢如琢脸色不大好,走路也不对劲,他抓抓头发,有点烦,故意凶巴巴问道:“你就这么跟着我瞎走,不怕我把你拐了?”
“不是哥哥让我跟你走的吗?”谢如琢耷拉着眉眼,“我不跟着你怎么办呀?”
沈辞又抓抓头发,更烦了,总感觉是自己欺负他了,心里滋味怪怪的。
“这里应该安全,我们在这里待一夜吧,明早再出去看看。”沈辞扫了圈四周,镇定地安排,“你也别担心,就算三大营不行,北境军还是无人能敌的,那伙人肯定打不过。”
谢如琢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乖巧地点点头。
这里已是猎场深处,草木茂盛,掩着一方嵌在土中的大青石,沈辞带他坐在青石背面,谢如琢揉了几下脚踝,一张嘴空不住又想絮叨,沈辞眼睛微眯,伸出一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取下背上长弓,拈一支羽箭搭上,对准了草丛后的碎石堆。
谢如琢本以为是有什么会吃人的猎物出没,屏息凝神,直冒冷汗地看过去,待看清时松了口气,碎石堆旁卧着一只颜色极其相近的兔子,灰扑扑的,一双长耳朵顶端却有两撮白毛。
“真的有小兔子啊。”谢如琢识趣地没有大声说话,只能蹭过去,贴着沈辞用气声说。
沈辞耳朵微痒,偏头躲了一下,缓缓将弓拉开,双手并没比谢如琢大多少,但挽弓搭箭已稳得不见一丝颤动,明明只是射一只兔子,谢如琢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初见那日的狠色。
兔子竖起耳朵,似察觉到了什么,后腿张开就要逃跑,沈辞就在这一瞬间松了弓弦,离弦箭疾射而出,将跑出两步的兔子钉在地上。
谢如琢喜不自胜,颠颠跑过去拾起奄奄一息的兔子,沾了一手的血,和兔子红通通的眼睛对视一会,冲沈辞笑道:“小兔子真可爱。”
沈辞面露嘲讽,都快死了,再可爱有什么用,就听谢如琢面不改色地用甜丝丝的声音说道:“既然兔子这么可爱,那我们晚饭就吃了它吧。”
沈辞:“……”
青石后正好严严实实遮住两个十一岁小孩的身影,不仅安全还避风,沈辞随身带着火折子,蹲在地上生了堆火,动作熟练地把那只灰兔子处理干净,而后架在火上烤。
谢如琢全神贯注盯着那只兔子,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想吃”,沈辞越想越有些发毛。
“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会骑马射箭会打架,还会烤兔子,以后一定有很多人想嫁给你。”谢如琢崇敬地看向沈辞,“都是谁教你的?”
沈辞总能被谢如琢噎得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道:“骑马很简单的,其实看别人怎么骑,自己学一下,多摔几次就学会了。我师父以前是沧州军,在战场上负了伤才退调南谷,射箭和……打架一开始都是他教我的,我又天天往军营里跑,跟谁都学,一来二去就学会了。至于烤兔子,你去军营里混几天,喝酒烤肉也都能会。”
谢如琢若有所思:“军籍生来就无法选择,哥哥喜欢做这些吗?”
“为什么不喜欢?”沈辞给兔子翻了个身,“骑马射箭打架不比读书有意思吗?”
谢如琢眨眨眼:“读书很有意思的啊。”
沈辞难以苟同地看他一眼:“哦。”
“那哥哥以后想当大将军喽?”谢如琢闻到了烤兔子逐渐散发出的香味,眼里的“想吃”二字愈发要溢出来。
沈辞低下头拨着木柴,沉默良久才说道:“我以后应该不能上战场。五少爷要我以后做他的亲兵,只有这样他才答应帮我遮掩一件事。师父师娘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我不想他们为难。”
谢如琢道:“因为你母亲是妓,他父亲居然和你母亲生下了你,所以那个五少爷才不喜欢你是吗?”见沈辞神色讶异,他续道,“你的身世好像不算什么秘密,五皇兄爱结交世家子弟,他从别人那儿听来裴总兵在外还有个儿子,早上去找裴云丰问了这件事,我听到了。”
兔子已被烤得颜色金黄,香味四溢,谢如琢立马上前撕了一条腿啃了起来,沈辞有心事,反而吃得斯文,回了谢如琢前面的话:“嗯,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谢如琢从未有这般放开大吃的机会,舌头被烫着了也还在抽着气大口吃,满嘴油光地笑着:“这有什么的?历史上很多将军也出身贫贱,他们也许曾经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功成名遂,但命运使然,或者说那就是必然,上天注定不会让他们默默无闻的。”
沈辞觉得谢如琢大多时候傻傻的,但说的话总让人意外,他笑了下:“我其实没什么志向,不太想建功立业。”
“我也没什么志向。”谢如琢毫不客气地又撕了一只腿,神情愉悦不已,“五皇兄其实今年就该去封地了,但父皇喜欢他,让他在坪都又留了一年。明年他再不走,朝臣要骂他了,他心里不开心,想把我也赶到封地去。我求之不得,反正一点都不想在宫里待了,去封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痛快。”
本朝皇子就藩的年纪不固定,若是立了太子,皇帝又没有特别开恩,成年前一般就会去封地,一些不受宠的皇子甚至未及十五岁就被打发去了封地。去了封地的藩王由朝廷花银子养着,只要安分守己,日子过得确实舒爽惬意。
没想到真有皇子此生夙愿就是做个闲散度日的藩王,沈辞还真是开了眼界,把最后一只兔子腿留给谢如琢,道:“那你想去哪里就藩?”
谢如琢说起这个更是神采奕奕,道:“如果可以选的话,我要去江南,听说春天那里的桃花比我们北地的好看多了,我想去看看。”他习惯成自然地托着脸,“虽然我不太受宠,大概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五皇兄不想去离京城太远的地方,正好江南那边还没有藩王在,我去求求父皇,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辞也学着他托脸沉思,说道:“我师娘是江南人,我也想去江南看看,最好能把师娘也接过去,她还挺想回去的。但我没你那么好运气,我是去不了了。”
谢如琢也觉遗憾,沮丧了一会又眼睛一亮,激动道:“藩王可以有自己的护卫指挥使司,我可以再求求父皇,或者去求皇长兄,他很好说话的,我就藩的年纪小,想调个人过去并不过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调到江南去!”他怕沈辞不同意,又小心翼翼戳他胳膊,“就是你大概更没有机会当大将军了,只能在王府陪着我。”
木柴在火中烧出噼啪声响,今夜无星也无月,但沈辞却时常恍惚地能在谢如琢眼底看见夏日晴空的繁星,他轻轻一点头:“等过几年我在军中领职后吧。”
谢如琢一高兴就要扑沈辞身上去,笑道:“那你就是答应啦?你愿意跟我去江南?”
沈辞面上嫌弃地推开他,嘴角却偷偷上扬,道:“你连骑马都不会,又这么不受宠,也只有我愿意去保护你了吧?”
“是啊,哥哥你最好了。”此等好事值得纪念,谢如琢又奖励自己吃了两块肉,“我就先去江南等你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那一夜的他们未想过明日如何,却已想好了几年后的时光。
彼时的他们也许是十七岁了,远离了这些讨厌的人,浮名俗物皆过眼,醉倒江南烟雨中。
一生就这般度过。
那只兔子最后大半都进了谢如琢的肚子,他打着饱嗝,蜷在沈辞身旁打瞌睡,左手挠挠右手,右手又挠挠左手,嘟囔道:“怎么秋天了还有蚊子……”
沈辞掀开他的袖子,有蚊子包,也有不少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咬出来的,无言以对,道:“哪有这么多虫?”
谢如琢委屈地吸吸鼻子,嫩白的皮肤上难受死了,觑一眼沈辞的手,噘嘴道:“为什么只咬我,不去咬你呢?”
沈辞好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看谢如琢实在可怜,沈辞只得往他手上吹凉气,再替他揉几下,渐渐地,谢如琢不那么难受了,头一歪倒在沈辞肩上彻底呼呼大睡起来。
沈辞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腿上,脱下外袍盖住他,靠着大青石坐了一夜。
第二日没等他们自己出去,三大营的士兵就找过来了,看来丢了个皇子还是很值得大张旗鼓一番的。
因出了阉党余孽叛乱,谢塘没了继续玩的兴致,午后便匆匆折返回京了,谢如琢只来得及和沈辞告了个别,再次畅谈了一番几年后共游江南的美好愿景,和来时一样,一蹦三跳地离去。
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也没留个什么信物给沈辞,就这么空口无凭地瞎说一气,沈辞不会觉得他是个骗子吧?
但再一思量,他又笑着想,反正都说好了嘛,骗人是小狗。
一年后,五皇子离京就藩,路遇山洪,未到封地便殁了。
同年,宫人告发宁妃与溪山总兵吴显荣有私,帝大怒,将宁妃与六皇子幽闭冷宫,无诏不得出。
沈辞从裴云景那里听到的消息,裴云景说,可惜了,六皇子才十二岁,这辈子就废了,冷宫这地方待不了几年的,之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天是沈澈第一次看见沈辞这孩子居然也会哭。
还脑子不清醒了,非说要去坪都找六殿下。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沈澈不明白这才相处了多久,怎么就相处出生死之交的感情来了,“唉,看开点吧,这就是他的命。”
沈辞红着眼睛,嗓子嘶哑:“他说过的,要在江南等我……他怎么可以骗我……”
那个傻子什么都不会,被虫子咬了就委屈得好像要哭鼻子,在冷宫要怎么办?
他笑起来那么惹人疼,以后再也不能那样笑了吧?
沈辞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要他不用在意那些话,于是他学着和当年那个人一样不去在意,学着把自己带刺的棱角磨平一点,偶尔也要学着隐忍。
天各一方的他们终究都长大了。
十七岁的他们也终究离江南越来越远,远到成为了一个不再回忆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