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子夜过半,清风起,引得月浮星动,琼花溢香。
雕花楠木大床垂落着的金丝鲛绡纱帐轻轻晃悠,遮掩住了内里正在熟睡的黎纤。
——这傻东西,只给几块糕点便愿意跟着他回来。竟是半点也不迟疑反抗。
江逾白坐在桌旁,修长劲实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黄花梨木桌面,指骨泛白,似要戳穿一个洞。
他抓起手边的书翻来翻去,最后将眸光停留在扉页。
樟木叶制成的纸张过了万余年光阴,依然地渗出丝丝缕缕的清冽,激得江逾白打了个喷嚏。
他看向纸上那长着翅膀吐水泡圆头圆脑的大鱼,心里巴不得自己不是他娘生的。
江逾白外祖父,归元剑派老掌门岑隐在身死道消之际,屏退众人,独独留下尚是黄口小儿的江逾白。
古稀之年的老者,撑起双臂将之抱入怀中,从枕边摸出一个泛黄的本子递给了怀中外孙。
蓝皮册封上撰有四个形状怪异的符号。
——是上古字体。
长者将离世,欲把道法传。
天资聪颖的后辈在得到传世术法典籍后,苦修多年,弘扬仙门。拯救苍生,最终坐地飞升、羽化成仙。
画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即将要成为英雄、飞升真仙的念头一下子便灼热了心尖。
他抬起头热泪盈眶得看向岑隐道:“外公,逾白定不负您的心意。”
岑隐听后微微一愣随即道:“臭小子,外公哪有什么心意,这个呀是祖宗对你的心意。”
上古洪荒末期,岑家先祖偶遇机缘得几缕真仙灵气,经此仙人指点后,苦心研习仙术道法。
有所成就后,遂于某荒地开山立派于,取名归元剑宗
意为斗转星移,万物归元,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与仙人作别数年后,一日仙人寻上门来,言曰自己即将远行,欲把家中仙宠托于先祖。
因真仙有恩于岑家,先祖自然应之。
仙宠乃是东三百里折吾河灵鱼。仙人对之宠爱非凡,特绘一本饲鱼手札交付于岑氏先祖。
然此鱼有人之灵,主人走后便偷偷顺着池塘潜回了折吾河,沉之河底,多年不出。
沧海桑田,折吾河已成折吾海,寻之更是加上加难。
“所以,外公您是要我去海里捞那条妖鱼!然后一辈子伺候他。”江逾白欲哭无泪。
“哈,解气,当年你外公我跟你这孩子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雪鬓霜髯的老者笑的像个童稚小儿,竟平白生出几分大仇得报喜不自胜的滋味来。
“逾白,如果要是真的寻见了那鱼,定要好好待他,莫要欺他负他......”
“又不是娶媳妇,难不成要疼他一生一世。”江逾白暗自腹诽。
饲鱼手札被他收于指上的纳戒中。
他偏头道:“还有,外公我刚刚探了你的灵脉,明明搏动有力、灵力激荡。哪有半分行将就木的样子。”
闻言,岑隐但笑不语,只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
岑家老掌门的出殡那日,大半个修仙界都前来吊唁。
天地缟素,人间大白。
弟子徒孙跪满一地,哭嚎声连绵不绝。
唯独跪伏在中央的江逾白面无表情,盯着灵堂里的楠木金丝棺椁出身。
少年人眼眸幽邃,恰如漫天星落进寒潭水。
——他知道那上乘的楠木棺材里怕是只有几块大石头。
抬眼望向后山,黑衣华发的老者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看他回望过来,老者收起笑,嘴巴开合,纵使离得远,江逾白还是明白了他口中之言:养鱼。
那时的江逾白也不知他那外公去了哪,只隐隐觉得外公和那仙人一样怕是很久都不会回来。
*
“我饿。”
江逾白差点被吓掉地上,一张陡然放大的俏脸把他从纷扰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醒了?”
复向下一瞅“怎么不穿鞋子?”
黎纤不答只道:“饿。”
饿醒了,饿得急了顾不上穿鞋。
“等着,我去饭堂看看还剩什么吃的,给你带回来。”走了几步后复又折身回头道:“现在天还未亮,你在房中动静轻些,莫要给我惹麻烦。”
“听得懂我刚才的话吗?”江逾白问道。
只见黎纤神色迷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嗯,懂的。”
原来是在反应他话里的意思。
看来以后说话还要再慢一点,要不然这傻东西听不懂。
怕黎纤出事,江逾白去厨房拿了些肉包就速速赶了回来,谁知还是出了事。
夜阑更深东风起。
天边流云飞转,地上残花翻涌。
江逾白推门而入,片片碎花借势清风晃进屋内。
落在了大鱼头顶的一撮呆毛上,显得他滑稽可爱。
未待江逾白笑开便见一身着粉白烟云蝴蝶裙的小丫头自玉屏风后踱步而出。
小丫头负手而立,如瀑如绸的乌发垂于腰间,发梢还挂着几滴水珠,显然是沐浴完就跑了过来。
“行呀,江逾白,我的点心你没带回来,倒是带回了自己的,”小丫头扬起脑袋道。
见状,江逾白只得装模作样道:“凉凉,少看容舟给你的书,教坏小孩子。”
这姑娘名唤江逾凉,是归元掌门岑书妍在北域除邪时捡回来的孩子。
粉粉嫩嫩的小雪团自来了归元山后便被派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宠得无法无天。
“是不是被你吃了?”江逾凉转向黎纤笑眯眯道。
这句话短,简单易懂。黎纤反应了一下便重重地点头称是。
完事后还欣喜地看向门口处的江逾白,满脸写着求表扬。
傻东西,这回倒是听得懂了。江逾白本以为依江逾凉那不让人的性子今晚要有的闹了。
“你可真好看啊,比我哥还好看,比我见过的男人女人都好看。那些点心你要觉得好吃,以后我天天差人给你买。怎么样?”
江逾白讶然,心道师父说的没错,现如今容貌果真同修为一般重要。
黎纤不知所措得看向江逾白,面前的小姑娘笑愈发灿烂:“看他干嘛,问你话呐?”
江逾凉越说越起劲竟要上手掐黎纤脸蛋,看出凉魔王意图江逾白三步并两步行至二人面前,将手中吃食交于黎纤后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
“哥,他是谁?哪来的?为什么带他回家?”江逾凉喋喋不休地发问:“带回家做什么?”
上古鱼妖,折吾海底,祖宗让的,带回家供养他。
江逾白自是不能如此讲只得目不改色骗道:“此人是为兄在黎阳城西津渡口遇上的,他家中无父母孤儿一个且心智不全,身体孱弱且挨饿数日,我当下心软便将其带了回来。”
黎纤上古灵鱼的身份八九不离十,虽是仙人的灵鱼但终归是只妖。
他的到来会给岑家以及归元剑派带来的福祸无法预测,未免引起轩然大波。江逾白只能暂且瞒下。
江逾凉瞧了瞧黎纤,见他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当下便信了几分。
复又听江逾白道:“至于是收做小厮随侍还是让他拜入归元剑阁我尚未考虑。”
“这还不简单,让我看看他的灵脉根基如何。”说罢便迅速伸手向江逾白身后探去。
“啊!这是什么?”江逾凉沾了满手油腻。
江逾白道:“猪肉包子。今晚你应该也在饭堂吃了吧。”
复又回头撇了撇旁边的黎纤,只见大傻鱼弯腰去捡又要往嘴中塞。他忙道:“别吃了,这个脏了。”
江逾白怕他不懂,急忙把他手中脏了的那个拿走换了个干净的上去,转头冲一旁气炸毛的江二小姐道:“凉凉,天都快亮了赶紧去睡吧。明天哥哥去库房把碎星取来给你当点心赔礼。”
十一二的小丫头大多爱玩爱闹爱吃零嘴。
十一岁的江逾凉不但爱玩爱闹爱吃零嘴,还爱耍大刀。
碎星刀由八百灵石所炼而成,江逾白知道江逾凉觊觎已久了。
“真的?”江逾凉道,语气中添了几分明显的雀跃。
“假不了。”
有惊无险地送走了江逾凉,一回身便见黎纤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已是两手空空。
吃完了?十六个包子全没了?这哪里是鱼分明是只饕鬄。
“饱了吗?还吃不吃了?”江逾白尽量温和道。
江家大公子归元剑小少主从小便混在各大仙门世家中。
他知晓如何在琼林宴上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推杯换盏。
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拒绝众多女修的示好。明白怎么面对大言不惭的挑衅与恶言恶语。
可现如今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对待这只尚未开化懵懂如孩童的大妖。
按理应是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前辈,可面前的这位,无论是身形相貌心智都比他年少了太多,他到底叫不出来。
本想着找几个稳妥的人来好生照看他,自己大可做一甩手掌柜接着逍遥自在。
可思前想后又觉得这归元剑派乃至这南域仙界上哪去找什么稳妥可靠之人相托。
这鱼软软糯糯,又异常得蠢笨无知,还这般能吃,吃穷了那人是小,万一人家心生歹意贪他血肉大补之效将他吃了可怎么办。
见黎纤不答,江逾白无奈道:“是不是听不懂?”
“江逾白,江逾白。”黎纤抬头一字一句道。
这鱼竟能从刚刚的对话中辨别出自己的名字。
“哟,不傻嘛,机灵得很呀!”江逾白笑道:“那刚才的那个姑娘叫什么?”
黎纤见他笑得开心也跟着裂开嘴角,好看的绯色唇瓣轻轻张阖:“凉凉。”
见他这样,江逾白不禁感叹这条鱼倒没他想象中那么蠢钝。
“行了,睡觉吧,今晚你睡这,我睡在外间的软塌上。”
江逾白指尖翻转,风起烛熄。
屋内归于寂静,唯有袅袅紫檀香浮动。
听见江逾白沉稳规律的呼吸后,黎纤睁开紧闭的双眸。
他眸色极淡,比洪荒时的折吾河还要清浅三分,在暗夜中似是一对上乘的鲛人泪。
深埋海底的万年时光在他异常明澈的瞳孔中流转,数不清的晦朔与春秋被漫无边际的粘稠黑夜取代。
一万年真的太久太久了,足够只大妖修炼化形享乐人间再到身死形灭。
以至于连当初被封埋进海底废墟的缘由都忘了。
上岸以后。一切都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这里灵气稀薄、人烟浓厚,最可怕的是他丝毫感知不到其他妖的存在。
周围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们用暧昧的眼光打量着他。
孤独的窒息感使得他狂躁。额间显现出一片片圆滑光亮的鳞片。周遭原本暧昧的神色纷纷变成惊恐悚然。
“怪物!怪物!”
他听见那些人这般形容自己。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妖?”
“哪还有什么妖,最后一只上古大妖作三十年前也被岑仙师封印了。这分明就是个怪胎。咱们打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惹咱们!”
“对,就是,打他,打死这唬人的怪胎。”
棍棒接二连三地落下,咒骂声不绝于耳。
不一会他就被打的浑身青肿,遍布血痕。
——我半点坏事也未做,到底为何打我,夜间黎纤躲在阴暗脏污的巷子口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他虽失了妖力,但本体还在,妖的体质特殊,被寻常棍棒伤到的皮肉片刻后就恢复如初。
伤是好了,可又发生了更麻烦的事,他饿了。
那时他饿极了,上古大妖骨子里血性促使着他想要杀人吃人。
他甚至可以想象咬破人的外皮,食其肉、饮其血是一种怎样的美味。
万物有灵,断不能食人,要做一只好鱼。每当他要冲出巷子的时候,总会出现那样的意识。
但他快饿疯了。饿到想把自己吃了。
再然后,江逾白就这么背着月光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他的视野。
江逾白愿意带他回家,愿意给他好吃的,愿意让他住在自己的窝里。
江逾白长得好看人也好。
黎纤不禁想:要是还有妖力就好了,就能给江逾白当灵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