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4

拜完,一堆堆黄土被红鞭炮包圈。

连玟拿锄头、镰刀和一众女生先走,连韬他们在后面点炮。

倏然,第一声炮响炸裂空中,而后便是数声惊蛰雷。

群鸟于枝头腾飞,同白烟撇清关系。

噼里啪啦声中,众人下山。

去年奶奶还在时,奶奶和连玟连韬会早早回到老宅,将房子简单拾掇,在家烧柴做饭。

山有野味,连玟和连韬捡一两公斤雷公菌、拔几株蒲公英,两盘菜就出来了。

现在没了长辈,姐弟俩便要去田爷爷家。

田爷爷早二十年前就在村头开了货站,搞批发零售,后来大儿子继承,搞得愈发红火,也有了人缘,选举村长时便众望所归。

这些年村里房子陆陆续续翻新,土坯变砖块,屋里不贴瓷砖,但屋外墙面一定贴满瓷砖,这种环境下,田爷爷一家房子最为瞩目,不为啥,就因为占地面积大,耗材大。

此刻这一家子四世同堂,连玟和连韬插于其中。

山里信号不好,连韬下了山,第一件事摸出手机看消息。

麻花号没有新消息,揣兜里。

大小媳妇和女儿都在厨房做菜,田爷爷亲自招待两小孩,红托盘盛满糖果花生,劝吃。

他问两人,“两个人在外面读书习不习惯?”他的意思是身边没有大人,两人有没有不适应。

连玟认真倾听,微笑回答,“习惯。”

连韬跟着笑,在田爷爷示意下拿起一颗糖。

“读书很苦,是不是今年高三?”老人从怀里掏出烟,颤抖着手点燃。

“今年高二。”

“哦——有没有想好考哪所学校?有目标没?”

“现在说不准,到时候看成绩。”连玟谦虚。

连韬后牙槽咬碎硬糖。

当初他姐高考成绩出来,志愿都没填报,清华老师就联系上,直接录取。

曙光中学也就早早挂上横幅、贴大喜报,整整一年,凡是来往曙光中学的人,都知道他姐大名。

视线看向他姐,昨天放假,她还看书看到十一点,他催她早睡休息,劳逸结合,她却举着作文素材书,认为看那种就是休息。

有那么瞬间希望有人将她带歪,别那么热爱学习。

怪不得她会和杜修景分手,他占据不了她心神,连学习都比不过。

两人要是不分手,未来会怎样?

连韬思索着,伸手抓一把瓜子,和连香对着电视机磕。

电视正在放社会节目,哭哭哀哀的。

中午吃饭,两大桌子,田爷爷两个儿子讨论村里土地承包话题。

“……现在租出去一年多少钱?”连红辉问他大哥。

“一亩地两百块,”村长大哥边抽烟边喝酒,“问这个干吗?”连红辉早就转为城镇户口,不属于农村集体了。

“听到说家里这边可能通高速。”连红辉一口酒一口肉。

扒米饭的连韬筷子一抖,垂下头。

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吃饭。

高速公路是通了,但那是几年后的事,那时两人离婚,他还差点成年,他姐成年,又有曙光中学那套小房子,可以单独立户。

他要他姐立户,他入她户口。

但那个人不准,拖了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如今拨云见日,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之后没多久就结婚,凑够彩礼了?呵。

口中味如嚼蜡,连韬没再夹菜,白米饭吃到底。

吃完没多久返程,另两位叔叔不回城,连玟连韬和小堂弟坐后座。

小堂弟最开始还玩着手机,后来头枕在连玟腿上睡着。

哈喇子流了一嘴。

…………

“你怎么来了?”门敞开,素面朝天的女人站在门口。

如果不是她肘弯里挂的包,不是她手上的戒指,脚下踩的鞋,也许她就是串门的邻居,是曙光中学老师或家属。

杜修景侧开身子,让她进来。

“我不可以看弟弟吗?如果不能我就不进来了。”杜初夏纹丝不动,仿佛男生点头,她能立马转身回去。

“蓬荜生辉。”杜修景折腰,双手向屋内,礼仪。

女人忍俊不禁,“免了。”抬脚跨入屋内,飞快扫视一圈。

整洁有度,就是太空荡。

仅有的家具、物品也都是灰调。

杜初夏蹙眉,把包放到桌上,回头,“你去爷爷那里了?”

“嗯。”杜修景关上门,打开冰箱。

上层冷藏,和其他家庭不同,里面没有蔬菜水果,只有矿泉水和牛奶面包。

杜修景抽出两瓶水,关上冰箱,“喝热水要等一会。”

杜初夏伸手摸瓶子,不是冰的,“好弟弟。”还惦记她身体。

任由少年入厨房烧水。

“你什么时候去的?一大早就看见花,没看到你人。”女人倚靠厨房门口。

“昨天。”独自祭祖,避开了所有人。

热水壶只烧过几次水,崭新依旧。

两瓶水灌下去不到一半,杜修景合盖插电。

他转身,在女人开口前问:“凡凡呢?他情况好吗?”关心。

杜初夏脸上浮现女性特有的母爱,目光柔和,“前天出院了,喝奶睡觉第一名。”

“保姆带?”

“嗯。”杜初夏摩挲手上的戒指,笑问,“我替你外甥问你,小舅舅什么时候回家?”

杜修景手指抵下巴,“嗯——现在没想好,要不等他亲口问,我再来回答。”

然而凡凡不过是出生两周的婴儿,还是赶着早产,等到亲口问的时候,一两年过去了。

杜初夏收敛面上的笑,注视眼前的少年。

算上来她和弟弟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上高中时他才入学,后来她出国留学,又在国外工作两年。

每一次见面最大的感触就是他又长大了,家里各项奖牌奖章又多了,人群中间,他越来越耀眼。若不是对方是自己亲弟弟,她都不肯承认有人会这么优秀。

那么是因为什么,突然变了。

“不想回家,为什么?至少告诉我们理由,打不通你的电话,妈妈很担心。”杜初夏直截了当问。

她去看男生的眸子,没有答案,似笑非笑的眸子,似乎一切没有改变。

霎时觉得她没必要问,可能就是青春期到了,老是同样的人事物,腻了,于是他跳出熟悉的环境。

青春期一切想法和冲动都很正常,她也是那个年纪来的。

杜修景的答案证实她的想法,“没有不想回家,”他笑,打了个响指,“别担心,只是想一个人待着,在家里做不到。”

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总是这样。

一次又一次。

男生脸上浅浅笑,他示意女人回到客厅。

杜初夏回客厅,找椅子坐下,胳膊肘立桌上,托腮,“那为什么会想一个人待着?搞艺术?”说完她笑,左腿搭上右腿,脚尖晃动。

男生微微耸肩,“可能,个人艺术。”

他也笑,额前的黑色碎发遮至眼角,颀长的身子立于房中央。

清明的光并不明艳,仍旧奋力绽放着,挤进小房子里,扫过男生的每一寸,像是为他上妆。

公子如玉,他本身足以称为艺术。

杜初夏注视她弟弟,一时间没有说话。

学校放了假,但铃声依旧,不知上课铃还是下课铃响起,搅乱片刻宁静。

她惊醒,缓缓直起身子,“懂了,”女人闭眼扶额,“上了年纪就喜欢多管闲事,明明以前自己最爱自由。”最受不得束缚,尤其以爱的名义。

语气是自嘲。

她没有注意到唯有这一时刻,男生的眸底有了细微变化,即使很快恢复原样。

“不过总要留个联系渠道吧?妈妈打不通你电话,往你手机号冲了一千元,怕你话费不够。”杜初夏下颌离开掌心,手玩弄包上的吊饰,哭笑不得。

她弟可能因为话费问题不接电话吗——

杜初夏放下腿,端正地坐着,“如果妈妈那天冒犯到你,我代她道歉,怎么样?这是她说的。”

她盯着少年。

杜修景是年后来的小县城,给自己办了转学手续,给家里的理由是想去爷爷曾经的学校。

很突兀,但找不到反对他的理由,向来他就比大家预期地还称心如意,甚至完美,哪怕想不通,舍不得他,可更舍不得拒绝他。

只能期盼他又突然决定回来。

然而离开后,杜修景没有主动联系过家里,打给他,最开始说享受县城宁静生活,后来就是享受一个人。

中间只回来一次,杜初夏早产那一次,她躺在病房,并不知道他和妈妈说了什么,他第二天就走了,不久电话打不通。

也是这样,杜初夏才知道,妈妈渴望他回家,可能沟通不畅,妈妈急了,劝他看心理医生,他拒绝。

接着失联。

“是我也会不开心,妈妈大题小做了。”这方面杜初夏站杜修景。

她双手撑在膝盖上。

杜修景失笑,“妈妈误会了,是朋友总是打电话闹我,所以关机。

“让她不用担心,她没错,我没有生她的气。”思忖片刻,竖起食指,“只要不劝我回家,我可以现在开机。”

杜初夏摆手,“那你关机吧,都是喊你回去的。”

杜修景笑,撇开脸,看向窗外问:“姐夫在底下吗?你一个人来的?”

女人鼻根有细纹聚拢,嘴角下垂,声音不似先前,“他工作,我自己开车回来的,怎么问他?”

事实上,对方就算不工作,也不可能跟着女方过清明。

“快吃饭了,我想知道我需要请几个人吃饭。”

“零,我吃月子餐。”

…………

没进公寓区连玟和连韬下车了,省去在里面绕圈出来。

细雨靡靡,两人向家小跑。

一辆白色的车缓慢无声驶过他们,连韬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豪车。

连玟也看,不过是因为不经意看到女司机的脸,觉得面熟。

然而并不认识。

“赶紧回家烧水。”她对连韬说。

后者手里提着袋子,有春笋和艾叶,是下山路上获得的。

笋用来吃,艾叶烧水擦身子。

姐弟俩一个毛病,去一趟山里,如果回家不好好擦拭身子,必长红疙瘩。

“嗯。”连韬收回视线,跑他姐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