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起江陵渡(一)
马车辘辘前行,欧阳倚卧在车上,丫头小心翼翼地挑着火钵里的炭火,微微暖意直烘得人昏昏入睡,听着车外“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思绪袅袅,便恍惚又回到了那时:
她出生在淅沥的秋雨里,夜幕沉沉,冷风瑟瑟,彼时她还是父贵母尊的极贵之女。
于是娘亲给她取名——楚辞!是望她知书识达理仪,期她德行兼备具贵女之范。
娘亲说那时夜长雾重,烛火昏淡,她被娘亲抱在怀里,站在大红双喜字的喜堂上时,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刻,正是父亲纳妾洞房花烛的时刻。于是母亲一怒之下血溅华堂,出生不到三刻,她,亡了父亲。
于是娘亲给她冠上母姓——欧阳!
她遗传了母亲姣好的容貌及掌控乐律的天赋,担负着母亲的希望一日一日挨过十六载寒暑,终于在十六岁那年的夏末,她凭一曲《残阳如血》名动帝都。
随后阔气的老少爷们们为一睹芳容豪掷千金,很快的,关于她才貌双全的艳名便传遍天下,她亦如愿在江陵开起一座教坊,名曰:暗香绮罗殿!专司培养好舞擅乐的妙龄男女,以供达官富豪娱乐消遣,而她,更是艳名远播的一殿之长,人称掌殿姑娘——欧阳!
“小姐,张员外的小公子捧了百金来为长袖司的香袖姐姐赎身。”头顶总着两只丸子的小丫头缩头缩脑的徘徊在竹皮雕花的拱门外。
这厢拱门里原是一方不甚开阔的小院,植了许多香卉细草,最适合晒着暖苏苏的太阳绣绣花儿、弹弹琴什么的。
可欧阳向来不是这样贤惠的女子,于是买下这地产的时候便教工匠先拔了花草,后撤了桌凳,直接围着院墙栽了几圈修竹,然后在其中置了一顶芙蓉帐,帐内设着一张贵妃榻并一把矮机,榻上只一床宫纹罗织锦纱,不甚稀奇。
唯那矮机却是件妙物,四四方方不过两尺来长短,竟是青铜雕花镂铸的,八面刻着四季不败之花,花叶相簇间留着层层的缝隙,严冬里只需掀开桌面,内置碳火便可成升温供暖的炉子,炎夏里也只需将碳火换做冰块,又成了祛暑纳凉的利器。
欧阳专程将它从山庄搬了来,在上面摆着一套薄瓷的长颈细嘴酒具,冬日烤火的顺便可以温酒,夏日纳凉的空闲可以镇酒,每每疏夜晴朗闷燥时,她便卸下帐顶的软纱,躺倒在榻上,拥着薄锦,品着美酒,半宿半宿赏着湛湛星空,好不惬意!
便是如此享受了,仍是觉得不够,非教工匠往那石头的拱门上裹上一层竹皮,方觉得不辜负了这竹林美景,随后还要求雕出些美观的图纹方才作罢。
此时,欧阳正置身软帐之中,重重竹叶掩映下,只看得见若隐若现的软帐白纱。
“百金?”那白纱中传出欧阳清泠的嗓音,透过重重叠叠的叶隙缥缈的不似凡音,“可是你们香袖姐姐要求的?”
“是的。”
那厢沉寂了片刻方传出话来:“虽说百金要赎走红袖司的掌司姑娘是欠了些,但即是香袖自愿,那便去吧,只告诉你们姐姐小心识人、莫要后悔才是。”
“谢小姐好意。”
待到小丫头的脚步渐远,这边欧阳才接着道:“安排云袖任长袖掌司吧!”
“这月已是第三例了,少主,再换下去咱们暗香绮罗便要无人可用了。”软帐外密密的竹林里响起少女无可奈何的抱怨。为着隐瞒身份,人前她们都称欧阳为小姐,只有人后,她们才敢尊称一句少主。
“此事,我不说,你们不说,娘亲是不会知道的,”帐中的欧阳拢了拢薄锦,自顾自斟了满杯酒,猛的仰首一干而尽,方接着道:“况且你家少主不是人么?怎会无人可用?”
“主子,浩浩江湖,没有哪家的少主是你这般亲力亲为的。”
“能者多劳嘛!”欧阳淡然一笑,转眼又满上一杯。
“那若是少爷过问,婢奴这次该如何搪塞?”
“照旧暴毙。”话落,尽饮,斟满。
“那若是少爷疑心怎么办?”婢子为难的请示道。
“他敢来找你家少主对质么?”一杯又一杯,似饮似灌,软帐中的人儿模棱着口齿,已糊涂了思绪,却是酒兴正盛!
“哦?”突来的男性声线明显下压,淡淡然只有尾音上扬,震得欧阳杯中佳酿不慎洒出,“原来以往诸如‘暴毙’之类都是小师妹用来搪塞我的借口?”
“谁是你师妹,你晚我两年入门怎么算也得管我叫一声师姐才是。”酒已倾,欧阳索性扔开酒盏。
“此话不妥,我虚长你几岁,长幼有别,怎么说你也不能大了我去。”愰愰竹影下,一条昕长的身影踩着喳喳润土渐渐显出形来。
“江沉剑,你又来与我过不去?”欧阳眉峰一拧,“哗”地掀开锦纱,做势便要冲出来。
“少主少主,衣衫……”
婢子的惊呼尚在耳侧,奈何欧阳已冲将出来,好在君子如江沉剑,在欧阳发飙临起的第一刻便自发的背过了身躯。
“嚎什么嚎,他还敢看?”欧阳一面披上斗篷,一面狠瞪着江沉剑的背影对着婢子道。
多有默契的师兄妹啊,多少年来山庄上下都盼望着少主能对少爷客气点儿,这样,单凭二人这份默契,也该成就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了,奈何……
“岂敢与师妹过不去,为兄此番过来,是有任务在身的,”估摸着欧阳穿戴整齐了江沉剑才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辩解道,“至于刚才能听到那些话,实乃是,天意吧!”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副我本意并非如此,怪只怪老天都不帮你的表情,看得欧阳连牙根都恨得痒痒了。
“那你的任务完成了么?没事儿闲晃到我这儿来,当心母亲治你一个玩忽职守!”欧阳咬牙道。
“正因畏敬着,所以完成任务了才来看看师妹,哪料……”语有未尽,江沉剑意有所指地看着欧阳。
如何不懂他言下之意,不就是握着点小把柄,还想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成?
“看完了?本主好好的,你可以滚了!”欧阳语气恶劣,没办法,从小对这个插足者就没有好感,而他,又总是该死的出类拔萃。
“呵……”面对欧阳的不假辞色,江沉剑只是轻声一笑,旋即算计道,“若不想师尊知道小师妹的好事,能否劳驾明日送师兄一程?”
“卑鄙,送你上黄泉吗?”
“实不相瞒,任务中为兄受了些伤,想顺利出江陵怕是难,我若出不去,丢了命事小,山庄……”
“计划如何,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