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到底在国君面前,即便是大学士兼小舅舅的廉溪琢也不敢太过放肆。

扔个汤勺,就当是给自个儿撑撑场面罢。

能让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整个南憧恐怕只有纪怀尘可以做到了。

蔺衡印象中,他极少自称王爷。

理由一是听上去太老气,与他风流倜傥的外形极为不符。

理由二是身份这个东西,只有在压人一头的时候拿出来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非常不巧。

中央将军纪怀尘是个能和蔺衡过上百招的厉害人物,对此廉溪琢毫无挣扎的余地。

论文学才干,他也远超寻常大将,对此廉溪琢虽然勉强能挣扎。

但基于武力值相差甚远,挣扎得太用力容易遭到打击报复。

所以廉大学士选择曲线救国。

拿王爷的身份压个中央将军属实解气。

蔺衡佯装若无其事,将碗盅悄悄藏在案阁后以防遭小舅舅毒手。

“这回召怀尘来是有正经事,你且忍忍,孤的江山还要指望他稳定的。”

“我呸!”廉溪琢狠狠翻了个白眼。

“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俩胳膊俩腿能领军的人难道还找不到了?就池清宫住的那位,好歹是个太子殿下,稳定江山这样的事他未必不能胜任!”

蔺衡懒得与他较真,颔首示意宫人将纪怀尘请进来。

传言中威风凛凛,宛如修神罗刹的纪将军,看上去却远没有在战场上那般淡漠。

大概是不在军营里的缘故,没穿厚重的乾银盔甲。

而是一身玄色长衫,外披了件簪有赤璎的披风。

发髻高束,眉眼分明,肩背宽阔挺拔。

入殿见到赌气靠在一旁的廉溪琢他先是微微叹了声气,再恭谨对国君单膝跪地一礼。

“臣纪怀尘,参见陛下。”

蔺衡淡淡点头。“这儿没有外人,不必太过拘礼,坐罢。”

纪怀尘道谢称喏。

皇帝陛下拾起本奏折,才想询问他有关近日皇城中别国细作的事。蓦然发觉爱将依旧杵在原地,连腿都没抬一下。

侧目去看廉溪琢。

果然瞧见小舅舅以一个相当霸道的姿势,占据了大殿剩余两把檀木太师椅。

宣政殿召大臣议事,往往都是站着与国君对谈,极少有恩赐能坐下说话的。

因此唯二两把太师椅,不过当做摆设,以显得大殿不那么空荡。

其中一把廉溪琢常坐。

横竖他在宫外找乐子的时间比在宫里长上一倍。

有些事情须得他出手才能打听到,蔺衡索性没撤上面铺着的雪狐毡和锦毛软枕,方便人不时来履行一下身为大学士的职责。

此刻小舅舅心情不佳,人一歪腿一横,只差没在脸上写‘你不配’三个大字了。

皇帝陛下蹙眉,敲了敲手里的奏折本,示意他不要闹。

纪怀尘拱手:“无事,臣站着回话就好。”

说罢,他将近日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回禀。

西川那边的动静如蔺衡所料,派出千余人在河套地区与南憧军周旋。

围而不打,剿而不杀。

充分给淮北变故争取空隙。

明面上南憧军的重心全放在平定西川上,实则蔺衡早已防范对方来验收战果,看他是否真的上套。

纪怀尘道:“陛下猜的不错,西川疑心您识破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恐暗地里有其他部署,便派细作前来刺探。”

“南憧自攻下西川和东洧后,与周边附属国商贸交融,以往也有很多商队带当地货物入境售卖。”

“臣借由例行检查密切注意最近半月进入皇城的生面孔,果真发觉新开的浣歌坊里情况有异。”

说到此处,他往廉溪琢所在的方向定了定目光。

“隅清,你抱的那位姑娘,正是被西川国君派来刺探消息的细作。”

隅清,是廉溪琢的字。

纪老将军生前给他起的,大抵是感念幼时双亲皆亡,嫡姐早逝,在宫中日子过得苦。

朝起东南隅,心清胜玉洁。

字里行间满是对自家小儿一般的期许和训告。

外人多称他一声廉大学士或小王爷。

乃至蔺衡,遇上年节要到永芳殿祭祖先灵位,不能直呼全名才肯冷着脸道声小舅舅。

从不唤他名姓,多年如一日只唤隅清的,有且仅有纪怀尘一人。

“你说什么呢,老东西!”

廉溪琢面庞微红,不知究竟是被气的,还是嫌臊得慌。

“那姑娘香玉软怀,能是细作?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没得空口白话诬陷人家!”

纪将军头摇的十分无奈,转向国君道:“陛下,臣安插在浣歌坊里的暗线搜缴出数封密信,看样子细作什么也没打探到,西川那边预备加大力度,再送一批人过来。”

闻言,蔺衡眸色沉了沉。

“既然他们那么想查清孤在部署什么,不妨让他们得逞好了。怀尘,即日起撤掉对皇城的监管,细作之事,只盯不抓。”

纪将军一顿。

“陛下,撤.....撤掉监管吗?那皇城中的安危......”

“呵!”廉溪琢终于找准机会插上话头,堵过去一声嗤笑。

“这四肢发达的人呐,头脑就是简单。陛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西川国君压根没长攻于谋略的脑子,本来就蠢。你手再伸那么长,他查得到才有鬼!”

“不止。”蔺衡一笑,只是那笑深不达眼,无端透出股子狠戾。“孤要与西川合作,撤掉监管,以表诚意。”

廉溪琢怔住,探手往国君脑门上摸了摸,眨眼的功夫捂着被拍红的手背讪讪缩回来。

“不是!你疯了?与西川合作?合作什么?一起出兵攻打淮北?”

蔺衡面色阴翳,不答反问:“淮北十六州的兵符在孤手里,你觉得,西川国君和他背后的人,会如何想?”

“还能怎么想,你要将淮北归为附属........等等!”廉溪琢陡然正色。“蔺衡,你该不会真想对淮北出兵罢?!”

“难道孤说不想,旁人会信?”皇帝陛下缓缓舒了口长气,目光不自觉落到案架后的碗盅上。

“罢了,有慕裎在孤身边,足矣。”

纪怀尘不清楚这句话的份量。

但廉溪琢明白。

出于对大侄子的关心,廉大学士再次出言提醒:“这步棋极险,稍有不慎,你的至尊之位可就保不住了。”

蔺衡斜眼睨他。

“放心,只要你不拿孤的大将军撒气,保证他在战场上可以如常发挥的话。孤的皇位,能一直坐到给你主持入殓大典。”

廉溪琢被噎得脸颊都气鼓起来,不能拿国君怎么样,干脆抽出腰后垫着的软枕,冲着纪怀尘面门将他砸了个趔趄。

纪将军简直有苦难言。

知道他还在为浣歌坊的姑娘一事怄恼,想稍稍安抚几句。

不料廉大学士甩过衣袖,头也不回的冲往别处撒性子去了。

“陛下,这......我......他......”

蔺衡挥挥手。“快去追罢,一路多盯着些,他若踢坏宫里草木石砖。照老规矩,从你月饷里扣。”

纪怀尘:这个月饷银二十两,贴补十两,加上廉大学士的,一共负债三百七十两。

-

因着细作的事蔺衡本就颇有烦闷,此刻又遭廉溪琢吵嚷不休,让他愈加觉着无中生出心火来。

在一沓奏折前呆坐了半晌,恍惚想起是用晚膳的时辰了。姜来公公早备下菜品,只等陛下传召即可端上案几。

鲍汁酿小肚、八宝野鸭羹、绣丝乾贝、蒜蓉山药、还有一道炝炒叶青。

蔺衡堪堪尝了几口菜叶,没等筷子伸向袖珍可爱的乾贝。殿外忽然有太监禀报,礼部侍郎周远求见。

皇帝陛下一听到这个名姓,顿觉面前的菜肴失了滋味,不禁把筷子重重一放,预备传令叫他打道回府。

然而转念深想,区区周远倒无足轻重,不过他那任职边境戍卫将军的小舅子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近来上表的奏折有三分之二都出自周大人之手,难保背后无人授意。

其奏折内容不外乎是国势益壮,应选秀纳妃扩充后宫,早日为皇室延绵子嗣云云。

蔺衡采取的办法是置之不理。

堆积到半臂厚度的奏章他连放在眼前都嫌烦,让姜来公公如数搬到别处去置放。

眼下竟主动寻上门,想必是一直按下不提,大臣们也纷纷沉不住气了。

皇帝陛下强忍住不耐,沉声道:“让他进来。”

周大人的表现完全在蔺衡意料之中。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其大段言辞的中心思想就是‘微臣夜观天象,陛下若肯纳妃,来年宫中必会多喜临门,收获一堆白白胖胖的小崽子。”

天象还管生儿生女?

再说要那么多小崽子作甚?

等长大了九子夺嫡争皇权?

皇帝陛下看似正襟危坐,其实心里不停在筹算。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堵住这老头儿叭叭叭不停的嘴,要不让他少些几篇劝谏的奏章也成。

好在周远虽说迂腐又唠叨,但眼力见这块还过得去。

察觉蔺衡面色不善,未说完的忠贞长言戛然截住,揩了揩鬓角的冷汗道:“陛下,微臣这也是为了社稷长远考虑,万望您三思啊!”

皇帝陛下冷冷相视。“为了社稷长远考虑?周远,你是觉得孤不久于人世了?此刻无子,南憧江山将易手他人?”

这话无异于将周大人判了个秋后问斩。

周远吓得腿发软,慌乱跪倒在地头磕出一片乌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

大殿内倏然安静,除了周大人以额触地的砰砰声再无其他动静。

蔺衡的不耐烦已然到达极点,念及戍边将军的缘故,暂且不能随意处决。

他刚想将人斥退,门外却施施然晃进来个人影。

那人往地上一扫,发出几声清脆好听的笑。“哟,本太子来的似乎不太巧呀,未耽搁陛下办正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