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给予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到觉得自己若是死前不能杀了他,便死不瞑目,难下九泉?

十年筹谋,辗转反侧,日夜难免,终于有一日动手……

枪响之后,浪花袭来……

却是巨大的、淹没一切的空虚就此涌来。

那一瞬间,看着简弈被人扔下海沟,就此消失在无边黑色的海水里。

仇是报了……

可是真的会改变吗?

以前啊,被愧疚很痛恨压得无法呼吸的时候,以为杀了那个仇人就能得解脱。

可是直到浪花淹没在海水之中的时候,孔扬才明白过来。

当一个人给你的人生造成了巨大的空洞,改变了你的一生,改变了你的性格,摧毁的了你的一切的时候。

仅仅是杀了他,什么都不会解决。

因为心中残余的所有爱,都被他杀死了。

明明是他死掉了啊……

却就把自己这么变成了他。

————————

温沁把枪藏在袖子里,紧张不安地坐在急诊室外的凳子上,一条腿焦虑不安地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晃来晃去。

腿抖得厉害,停不下来。

简弈怎么样了?他会死吗?他的伤怎么样了?他还好不好?

终于,温沁再也忍不住,低头捂住脸哭了起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她甚至不能有喘息的机会。

这样的时候,她能找谁来帮她?谁也不行。

她……谁也不信任。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一个打着石膏,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了过来。

医生拿着报告,带着一身恶臭的流浪汉,有点嫌弃地走到温沁的面前,说道:“温小姐,你带来的病人包扎好了。他很幸运,子弹没有残余在腿里,也没有损伤动脉,只是避过了骨头,留了个血洞,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温沁的把手藏在身后,她开过枪的手还在哆嗦。

她尽量让自己稳定下来,不让医生看出自己的恐惧,挤出一个微笑来,说道:“谢谢您了,我现在就去缴费。”

医生立刻摆了摆手,说道:“简先生对我们医院的捐赠颇多,为他医治,是我们的荣幸。”

他说完之后,回过头,嫌弃地看了一眼一身恶臭的流浪汉,留他和温沁相处,就此告别。

温沁看着他,有点紧张。

她也不认得这个流浪汉,只是因为这件事意外把他牵连进来,对他有几分愧疚。

温沁在身上找了找,拿出之前从车上拿下来的现金,递给流浪汉,说道:“对不起,牵连你了。”

流浪汉笔挺挺地站着,蓝绿相间的眼睛看着温沁,用一点也不通顺的中文说道:“你,不认,我。”

温沁还处在巨大的恐慌之中,脑子并不清醒。

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发生的太快了。

她勉强让自己安定下来,借着医院的白光灯打量面前的男人,发现他胡茬后面的脸,格外年轻。

若不是因为胡子……

看起来像是个……

高中学生。

和她对视的一瞬间,男生自卑地低下了头。

温沁猛地惊醒。

那张脸好熟悉!

当初入学的时候,她记得有个当地的男生,很胖,长着一双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娘里娘气的,总是和朋友说些简弈的坏话。

温沁听到之后觉得很不舒服,回家跟简弈抱怨了几句。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学,不仅那个胖胖的男生不见了,和他平日里关系好的几个人,都不见了。

或许是转学了吧,温沁那个时候天真的想着。

这个男生,就是当初和那个胖胖的男孩,一起消失的人之一。

温沁没想到会在垃圾场遇到昔日的同学,这才醒悟过来在海域的时候他为什么主动走过来帮忙。

确实,这里的本地人,除却少数高阶的知识分子,能会华语的人很少。

除非,父母有钱,去过贵族学校的。

温沁虽然认出了他,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只好满怀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你叫什么啊?你是天骐高中的学生吧?我好像是见过你的。”

青年沉默着,低下了头。

在温沁的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他,有着些微的重影。

高一第一年的运动会,温沁去参加八百里比赛,跑完之后因为身体太虚弱了,昏倒在跑道上,被班里的一个男生背到了医务室。

不想还好,这样一想,沉默在记忆里过去,就这么在这个无风的月夜里,被翻涌了出来。

她那个时候贫血,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一个男孩向她跑来,模糊的画面里。蓝绿色的眼睛像是宝石。

终于,温沁把过去的一切都对上了。

温沁问道:“高一新生运动会,背我去医务室的,是不是你?”

沉默的青年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温沁,点了点头。

温沁说道:“你……你是本地人吧?你叫,你叫……”

青年看着地面,身上垃圾堆的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

他见温沁呼吸困难,就自卑地一瘸一拐地后退了一步,哑着声音开口:“阿诺德。”

温沁不敢问,他为什么会从贵族学校的学生,变成流浪汉。

怕得到心里那个不敢提的答案。

有的时候,简弈的强权和绝对的保护,会让她有些许的难堪。

若是不相逢,很多高中入学时候的小事,她都想不起来。

第一天新生入学会上,学校给每个女孩发了一朵白玫瑰花。因为温沁性格内向,她没有去领花,只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出自己的神。

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去女士领花的地方,领了一朵白玫瑰来,递给了她。

温沁那个时候对本地人还不熟,分不清他们的脸谁是谁,只记得夏日的阳光下,那个男孩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害羞地遮住脸,浓密的眉毛下,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像是戒面上镶嵌的宝石。

想起这些过往,温沁略有几分尴尬,见他不肯收钱,只好把钱收了回去,说道:“那真是……好久不见了。”

身穿流浪汉衣服的青年点点头,黑色的连帽衫被他拉起来,破了洞的帽子扣在头上,遮住满是油污的头发。

胡子许久没剃过了,里面还夹杂着之前吃过的饭食。

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对,谁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温沁见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自己硬找话题,开口说道:“那个,阿诺德,我叫温沁。”

青年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说道:“我,记得。”

是啊,怎么能忘呢。

毕竟简弈,实在是太有名。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抢救的医生走了出来,说道:“温小姐,情况不妙。”

温沁来不及顾那个青年,一听说简弈有消息,立马冲过去,一把死死抓住医生的手,着急地问道:“简弈他怎么样了?”

医生的手被她抓得吃痛,连忙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下来,说道:“您先冷静一下,这种时候,急也没用了。”

“简先生身体别的地方都没什么事情,只是背后受伤,脊柱受损严重,怕是无法修复了。”

温沁听不懂,着急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看着她天真的面庞,看着那双因为牵挂焦急的眼睛,无奈地说道:“我们会尽力救治,但是要家属知道,简先生以后可能无法行走了,要终日坐在轮椅上,下半身彻底瘫痪的几率很大。”

那一瞬间,温沁被巨大的内疚席卷,问道:“是因为送来的太晚了吗?他、他的伤都是前面的,怎么会后面也有?”

医生说道:“枪击发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这样了,和送来的时间没有关系。这说明不仅他前面的人开枪打他了,后面的人,也动手了。”

“前面的那几枪都被防弹衣挡住了,后面这一下是钝器伤的,一下伤在背上,一下伤在腰上,应该是人失去意识之后才动手打他的。具体情况我们来不及看了,您要是想知道具体情况,可以找法医来鉴定。”

温沁的眸子一沉。

前面那几枪,是孔扬开枪打的。

后面的……

是简弈信任的人。

就是因为信任,枪战的时候,他才让对方站在他的身后。

温沁沉下心,说道:“不查具体情况了,先抢救吧,人活下来是最重要的。”

把医生送回手术室,温沁看向身后的阿诺德。

她不了解阿诺德,也不能信任他。

但是这种时候,她身边,实在是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温沁问道:“阿诺德,你要回家吗?”

阿诺德茫然地摇了摇头,蓝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流浪的麻木:“我没有家。”

温沁又问道:“你现在还有去处吗?亲人还在吗?”

她等来的,依旧是麻木地摇头。

离散得久了,就连旁人开口提起,也就变得不再重要。

过去,家庭,居所,对眼前的流浪汉来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见他无处可去,温沁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食物来,递给阿诺德,说道:“你跟我回家,我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以后你需要的一切我都提供给你。”

阿诺德愣住,看着温沁递过来的食物,那新鲜、昂贵的食物对他来说仿佛不真实。

见他迟迟不肯动,温沁问道:“怎么,你还有更好的去处吗?”

阿诺德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接温沁手里的食物。

温沁把食物塞到他手里,说道:“那我雇佣你。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以后就在我家里住,我会给你安排住所。你以后一切都要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记住了吗?”

阿诺德其实不太能听懂她说的话,在一连串他听不懂的华语词汇里,他只听懂了一句:你和我住。

青年全然不解她的意思,一时间脸涨得通红。

他的手里不安地拿着食物,不知道要把这些食物怎么办。

多年的流浪和食不果腹,让他几乎忘记了要怎么开这些精致的包装纸。

看着那些精致昂贵的包装,阿诺德生怕撕坏了那些包装纸,满是伤痕的手笨拙地在上面摸索着。

终于,他找到了开关,打开了一次性食盒。

然而,他的手停在造型精致的食物外面,犹豫着,不敢用自己的手指去碰那个形状精致的食物。

温沁见他不吃,以为他不好意思,又说道:“你吃吧,给你的。”

阿诺德犹豫着,将脏兮兮的手往更脏的身上胡乱一擦,宝石一般蓝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慌乱。

他小心翼翼地把形状精美的小蛋糕掰成两半。

然后,腼腆地,自卑地,低着头,将大的一半递给温沁。

支吾不清的破碎的词汇:

“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