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神明
很多年了,简弈孤身一人。
从始至终,他没有爱人。
这片广阔的海域,后来就变成了他的情人。
他把一切都投注在这上面,甚至为了她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她也曾给予他如此甘美的回报,让他彻底为止沉沦,决定今生就要留在她的身边。
富饶的海域啊,如此顺从,为他带来了需要的一切。
用暴力、用强权、用掠夺,他已经拥有了来往海域的所有船只。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温沁和奶奶的对话。
孤独的少女,寂寞的坐在桌子边上,发呆地看着手中的作业本,呢喃自语似的说道:“奶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简弈记得,小的时候,温沁是个灵动的女孩。
她很善良,很爱笑,身边总有无数的朋友,生活是非常快乐的。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开始形单影只。
她的同学们,用忌惮的目光看着她,没有人愿意和她说出实情。
有一次温沁生病,简弈去学校接她,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教室的最后面,而一整个教室里欢声笑语,她仿佛不属于那里。
从那个时候开始,温沁就总是走神,吃饭的时候也在走神,偶尔他说了那么一两句话,她也总是听不见。
日渐孤独的女孩,把自己封闭在无人的世界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
简弈试图让她开心一点,为她买很多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喜欢的东西,她或许当时会开心一段时间,可是很快,又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静静地走神,看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没有人能陪伴她,也没有人可以让他信任到去接近她。
再后来,徐辰逸出现了。
简弈很反感这里的男人靠近温沁,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就像是含苞的花朵,尚且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和诱惑里,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招来了无数的昆虫。
虽然他很信任徐辰逸,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变得例外。
但是简弈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这里戒备着什么。
有一天他看到,和徐辰逸讲话的时候,温沁短暂的笑了一下。
那个已经忘却笑容的孩子啊,哪怕是那么短暂的一笑,就像是划过星空的光火。
仿佛有什么点亮了简弈的心。
如果她能想起自己还会笑就好了。
如果她能一直这么笑下去就好了。
那个时候,简弈在和自己对弈的棋盘时,盯着自己棋盘上的王后,开始考虑放弃这一局的输赢。
棋局,只要一直持续下去,他就不会输。
可是如果他要终止棋局,从中全身而退,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不会让他那么轻易的走的。
那个夜晚,简弈站在悬崖上,看着这片富饶的海域,看着这里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帝国,看着他那个柔顺美丽的情人。
她曾经为他带来了一切,现在他要离开她了。
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故土,去过寻常人的生活。
简弈把棋盘上的王后推倒了,丢入无边的海水之中,看着夜色将棋子彻底吞噬,直到消失不见……
永别了,我的爱人。
剜心一样的告别,自以为是情义两尽的别离。
但是他没想到的……
他的情人背叛了他。
海域,在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选择了别人。
身上连中三枪,身后又被信任的人狠狠击打脊椎的那一瞬间,简弈在船舷边上,听到海浪咆哮之外的声音。
海水对他说——
“哪怕是弃局,棋盘也是有输赢的。”
“你输了。”
紧接着,巨大的浪花将他包裹,窒息在一瞬间涌来。
原来别离,是令人窒息的。
等一下,等一下,他还不甘心……
可惜海洋没有给他最后的仁慈。
简弈从病床上醒了过来。
严备的守卫,密不透风的窗户,狭窄逼仄的房间……
温沁伏在他的手边睡觉,柔顺的头发垂在床上。
简弈苦笑一声,想伸出手,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发。
然而……
他的手触及到温沁柔软的头发的一瞬间,也触碰到了发丝下面藏着的,坚硬的手|枪。
因为她趴在那上面睡觉,枪上已经带了她的体温,而不再冰冷。
但是那一瞬间,警醒的直觉让他恍然意识到,或许不是枪身上带了温沁的体温,而是温沁的身上,沾染了枪的温度。
他的手轻轻一顿,温沁立刻就醒了,整个人从床上一激灵起来,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在看到是他醒来之后,温沁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温沁熟练地把床上的枪拿起来,别在自己的后腰上,站起身来,流畅地为简弈整理枕头,一边整理一边说道:“简弈哥哥,你再睡一会儿吧,还没到黎明。”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好玩的事情一样,笑了一下,说道:“等过了黎明,天一亮,你可就睡不成了。”
那个称呼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让简弈怔住了。
醒过来的简弈声音沙哑,基本上很难发出声音,还是用尽力气问道:“你叫我什么?”
自从温沁开始封闭自己之后,她就一直管简弈喊义父,再也不喊他的名字了。
哪怕是简弈再迟钝,他也能体会到,这个称呼里,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怨恨在的。
恨他让自己身边的同学消失,恨他带她远离故乡,恨他的身份让她再也找不到朋友……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很多年。
就在他醒来的一瞬间,温柔的夜色里,透不进海风的夜里,这一切消融了。
消融在,她那个久违的笑容里。
温沁站起身,去给他倒了一点热水,拿过来喂他喝水,说道:“我叫你简弈哥哥呀。我一直就是这样喊你的。”
这样一说,好像过往的几年生疏,都在这一杯热水里消失不见。
简弈想抬起手来接过杯子,然而手刚刚一抬起来,他就被巨大的痛苦裹挟了。
胸口的痛苦让他无法呼吸。
温沁连忙把他的手放下,说道:“你不要动了,我喂你喝水吧。你的肋骨断了,还需要时间休息。”
在她的搀扶下,简弈艰难地喝了这一杯水。
喝水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温沁腰上的枪。
等温沁把水端走,简弈这才问道:“你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做什么?这些事,你交给徐辰逸就好。你之前不是最喜欢穿裙子的吗?你带着枪,都不能穿裙子了。”
温沁听他这样说,也不解释,只是抬起头对着他笑笑。
她以后都不需要穿裙子了。
她已经不是那个受他保护的小女孩了。
简弈见她只是笑,不说话,又想起她之前的话,脑子里也清醒了不少,问道:“为什么说天亮就不能睡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找到我的?你和奶奶为什么没有离开这里?”
温沁看着他现在茫然无所知的样子,有点不忍心。
但是现在的时局,也容不得她瞒他。
温沁说道:“简弈哥哥,你已经睡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圣期亚那的时局已经变了。”
前几天的时候,会有人来家里闹,昨天的时候,爆发了一场枪战。
温沁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是她已经过了需要害怕的时候。
徐辰逸试图对她投怀送抱,想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被她看穿,推到一边。
但是这一切,温沁都不打算对简弈讲。
她只是说道:“半个月了,这边一直在闹。我们得让它终止下来,不然海域的船不出去,外面的船不进来,老百姓拿不到钱,拿不到生活物资,生活继续不下去。”
听她用这种语气讲话,简弈就是一怔。
那个不爱说话,只喜欢一个人坐在花园里静静听歌的孩子……
到底经历了什么?
温沁给他掖好被子,说道:“现在又吵又闹,无非就是争海域出船的权力。孔家的人想借着你昏迷的时候把整片海域吞下去,其他几家也不愿意坐视不管,都想来分一杯羹。我今天出去和他们见面聊聊,你就好好休息着,我让怀特海他们守着家里,守着你和奶奶……”
怀特海是简弈手里最厉害的狙击手。
过去,这些血腥的事情,他一概不告诉温沁。
她是怎么知道这些杀手姓名的?她去和那些人都接触了吗?
简弈再也看不下去了,不顾胸口的剧痛,挣扎着就要起来,说道:“你不能去,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怎么可能看着你去被那群豺狼野兽吞并!我——”
温沁看着他挣扎,无声地垂下了眼睛。
她真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这个事实。
温沁说道:“简弈哥哥,你睡一会吧。”
简弈整个人僵住了。
他的手,像是被鬼魂抓住一般,哆嗦着摸向自己的腿……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了。
他感受不到他身体下半部分的一切了。
他好像是一个被人一刀切断的玩具小人,徒劳地在玩具盒子里挣扎。
简弈说道:“告诉我。”
温沁低头不语。
像是孩子般的哀求,他又说道:“小沁,告诉我。”
温沁依旧没有说话。
简弈大叫一声:“温沁!”
终于,垂着眼睛的温沁抬起头,和他对视了。
那个眼神,再也不是过去,孩童的眼神了。
似是在什么危急的时刻,已然下定了决心。
温沁说道:“简弈哥哥,你瘫痪了。医生说你往后余生,都要坐轮椅。”
是那样的直白,像是剖开黎明的手术刀。
温沁靠过身,用她那双小巧白皙的手,抓住了简弈的大手,眼神坚定地许诺道::“从今天开始,我会保护你的。”
简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失去力量,倒在温沁为他垫好的枕头上。
多年前的场景在眼前浮现。
葬礼上,他对着那个无助哭泣的女孩伸出手,对着她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我从今天开始保护你一辈子,一辈子也不改变。”
曾经想过一个承诺就是一生……
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承诺会倒过来。
非但不能保护她,反而被她卷入自己当年所有的罪业里,让她去只身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去替自己赎罪。
神明啊……
为什么要做这样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