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被提到名姓的那个眸子一震,很快便转醒过来。
屋内又恢复了静谧,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和宫人们小步在殿门外趋行的动静。
蔺衡探寻了半晌,发觉太子殿下仍旧是先前躺下的姿势,连铺散的发髻也没半点变化,不觉心里一空。
或许是做梦了罢。
其实早在和淮北交战之前,蔺衡就有过找机会见他一面的想法。
因为当年离开时留下了承诺。
那时正值初夏,慕裎一个随从都未带,独自一人送他出城。经过城外的悬山坡时,折了朵半开的栀子花簪在他的行囊包袱上。
蔺衡记得当时是傍晚,夕阳余晖散落在两人身侧,慕裎远眺南憧所在的方向,眉眼极尽温柔。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实话说,此行回南憧境况必定极为凶险。
老国君纵欲淫奢,身子早就大不如从前。几个兄长都羽翼日渐丰满,虎视眈眈盯着皇帝的宝座。
尽管是五年不间断的部署,蔺衡还是不敢确定是否真的万无一失。
可既然慕裎问了,他自然要应答。
‘你若愿意相见,长途跋涉,千里奔袭,我也一定赴约。’
慕裎最后笑了笑,在如血的残阳光芒里冲他挥手道别。
这一幕在之后的时日里被蔺衡梦到过许多次,每次醒来都觉得无比怅然。
朝夕相处了人生中最懵懂青涩的年岁,与之制造过或多或少可以称之为美好回忆的人。
对他怎会没有半分念想。
可蔺衡太清楚了,所谓的皇子身份不过是一个空头衔而已。从他记事起,周遭的画面只有一间陈旧的房屋和娘亲苍白的面庞。
更小的时候连那些皇兄都不曾见过,除了偶尔有几个拜高踩地的宫人太监会来找茬儿外,位份低贱的常在宫里是不会有人其他人肯踏足的。
在他见到慕裎之前,对骄矜这个词几乎没有概念,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大概只有不可一世能够形容。
不怪他读书少,娘亲认识的字不多,年幼时又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有太傅教导习课,这一点上面确实是差了一截。
和自小饱读诗书,学治国之道的慕裎相比,那种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自卑感让他无措。
尽管如今已然是地位尊贵的国君,受万人敬仰遵从,可他还是难免有些气短。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点上和淮北交战,蔺衡有着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求和书信递回去之后,他曾想过无数种慕裎会有的反应。
即便是淮北举国之兵来抗击南憧,立誓绝不受这份屈辱。
或是太子殿下率领轻骑一路找到营帐之中,对他破口大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些蔺衡都完全能够理解。
他唯独没有想到的结果是慕裎不但来了,而且还那样坦然大方。
甚至有一种奇妙的错觉让他觉得,那位太子殿下,好像一直在等待这次重逢。
当时听闻确切的应允后,蔺衡内心无疑是欣喜澎湃的。
立即命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整修池清宫,引来了百里之外的温泉水,还按照慕裎的喜好备上各式他所需要的物什。
不为其他。
只因他知道,如皎白明月的太子殿下受不得半点薄待。
而眼下心虚、紧张、激动包括疑惑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蔺衡反而感觉脑子有点空白,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
正暗忖着心事,突然听见床榻上的人轻哼,念叨了一声要喝水。
伺候人喝水更衣这样的小事,在淮北也没少做。皇帝陛下叹了口气,起身相当娴熟的试过温度后才将茶盏递到他跟前。
慕裎就着抿了几口,再睁开眼的时候状态明显比之前要清醒多了。
当然,清醒的意义仅限于他可以连贯的说上整句话。
冬日时辰禁不住耗,午膳原本就用的晚,外头天光已经逐渐昏暗了起来。
还好绣囊早被蔺衡捡到了别处,眼不见为净,这才没让恢复精力的太子殿下想起为着什么才使那么大性子,作甚非要和酒酿萝卜皮较劲。
慕裎酒量并不是很好,就算安稳睡了会儿醉意还是没彻底消退。人一醒来,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就乐呵呵跑到窗边去看景。
蔺衡没法儿,只好追着步子紧赶上去把他拢进怀里。
蓦然被一阵不同于棉被的温暖包裹,太子殿下像是极开心,松散的发丝不住在人颈前似有若无触碰,惹得做皇帝的那个也忍不住浅浅勾起唇角。
“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想不想吃点什么?孤让人做了送来。”
慕裎摇头,伸出手指去融窗棂上的寒霜。“出去赏雪罢。”
蔺衡隔着蓬纱看到外面雪不知何时停住了,宫人们手脚麻利,殿外的地面早清扫干净,便温声道:“披上最厚的狐裘大氅,我陪你去。”
太子殿下少有的听话,乖乖站定了任凭厚重锦裘把身子裹紧,然后错后半步距离跟着出了长明殿。
姜来公公还带着一众小太监在殿门口候着,见他们出来忙躬身迎上去等候差遣。
“你们。”慕裎先一步开口,指尖扫过人群,潦草的几下挥手示意不要跟上来。
姜来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先帝在时就在奇珍馆当差,做洒扫的掌事。
因为秉性纯善,思虑细致,做事很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方法,于是颇受抬举成了太监总管。
这些日子的作为让他对慕裎的地位多少有些改观和忌惮,但皇帝陛下尚未发话,他也不敢贸贸然称喏。
然而蔺衡又恢复了人前的冷漠庄肃,淡淡往四周看了一眼,几个胆小的太监当即就颤起腰背,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姜来公公也乖觉退到一旁,直待两人并肩迈过殿门往其他方向而去,这才直起身子拭了拭额上的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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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一路出来是没有方向和目的地的,在宫道两边嗅嗅花枝,踩踩雪堆,自顾自玩得倒是很有趣。
蔺衡就跟在他身后,和那五年里一样,沉默寡言,只在太子殿下踩不稳或者没察觉枝桠要碰到头顶的时候,才会有所动作。
大概是下过雪的缘故,风一吹黑云散开,皎洁的月光高高悬挂,被地面反衬出如水一般的流淌质感。
两旁道路上错落着数盏暖黄琉璃灯,灯盏外面的雪还是厚厚的一层,将灯光显得有些朦胧。
“快看!”
慕裎好似发现了新鲜玩意儿,轻呼了声,绕过宫道两步快跑急急停在一间华丽精美的宫殿外。
“这里面是什么?”他凑到门上从缝隙往里张望了半晌。“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
殿门落了锁,里面没有光线透出来,仿佛是间不太常用的闲置宫殿。
可闲置宫殿怎么会修葺的这样奢华,况且窗椽上没有任何积灰,应该是时常有人打扫的。
眼见着太子殿下就要去鼓捣门上那柄莲花锁,蔺衡脸色一变,飞快把他的手捉回来,顺便拿身子挡住厚实的大门。
“别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慕裎被他扑过来的速度惹得一顿,随即笑了笑。“这么紧张?别是金屋藏娇了罢?”
慌忙间两人紧贴到了一起,近到鼻息几乎交融,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了解慕裎的脾性,要是毫不在意随便扯个解释出来,这位太子殿下或许还能相信一二,转头去找寻其他好玩儿的。
可自己这样的反应,就算说不是,也无异于是此地无银。
相持片刻,慕裎先把手挣脱出来。“不是我说你,寒冬腊月的,连盏灯都不给人家姑娘留,属实是你的不对了。”
蔺衡哑然。
要说无中生有、空口捏造的本领,还得算是太子殿下厉害。
听到金屋藏娇,他又想起求和书信要淮北太子前来侍君的事了。
月光中慕裎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温润出尘,俊雅之感让人不忍久视。
这个本该是日后成为淮北子民心中所信仰尊崇如神明一般的人,却必须忍受诸多流言嗤笑,在这里蹉跎受屈。
念及此事,蔺衡满心就只剩下愧疚,连带挡住门锁的身子也有些无力。
“抱歉。”
慕裎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却还是侧目一笑。“给我这么远的池清宫,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有诚意道歉的样子。”
蔺衡有着属于他独特的可爱之处。
不出意料立刻正色,相当认真反驳回去。
“是你自己说的。”
慕裎听闻面上的讶异更浓了,记忆里连这个宫殿名字都没听过,何来是由他做主择选的道理。
此刻门廊处风渐而大起来,吹动两人的衣摆都上下翻飞,有些枯叶从雪中被吹散,在地面发出瑟瑟声响。
太子殿下再次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宫殿,把好奇心和手一齐缩回衣袖里。
“冷的很,咱们回去罢。”
蔺衡点头,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身边并没有人跟着。
转头去看时,慕裎仍旧站在台阶上,俏皮的冲他眨巴眸子。
清浅的笑里俨然是没有打算散步散回池清宫的意思。
皇帝陛下出行通常都是乘坐步辇,这会儿随行的宫人不敢靠近,远远跟在几十米开外。
蔺衡刚想唤人送一顶软轿过来,慕裎却偏头对他招手。
“来背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