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汁里面加这么多蜂蜜吗？想不到江主任的儿子这么好甜……”

星元1773年，安沓星内。

枯木稀稀疏疏地插在山上，空气里宛如全是水分，吸口气都感觉有股古怪的黏腻甜腥。头顶的太阳有亮光，但是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他们距离人造太阳太远了，带来了亮度，却没带来温度。

横山基地，建造于巨大的山内城区，也是整个安沓星唯一能住人的地方。

不足百分之一的陆地占比，导致人类的生存之地极为狭窄。而整个伊甸园团队，都被留在了这座孤岛上，他们的“VN计划”，也才刚刚开始。

“VN”，VITANOVA。

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必然会带来人类的新生。

一只手掌猛地敲了一下说话人的头：“叫你准备就准备，哪来那么多屁话。”

男人唾沫星子伴随着湿润的雾气喷了出来。

说完他就搓了搓带着手套的手：“这么冷的天，你这么能叨叨，还不如赶紧去倒。”

男人留着密集的络腮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两颊肉成一坨挂在脸上，额前留了一缕毛，脑后系了个小辫子，是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胖子。

而他身边跟着的年轻人，眼眉向上挑，嘴角下拉，露出一种滑稽，但不惹人厌的苦相。

听完男人的话，年轻人点点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尽管那笑容仍旧看起来很苦：“好了好了，赵老师，我这就去。”

男人催促：“快去快去。”

等到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男人才极为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露出了放松愉悦的神情。

横山基地里面虽然有适宜的温度和供人饮用的清水，但是整天闷在里面，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监控，程序指令做伴，早就已经让他感受不到任何舒适。他宁愿出来吹吹冷风，看看枯木。

只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得，研究迟迟没有进展，最近基地里大家都沉闷地很，江肃主任听说好几天没睡觉了……就连他儿子来基地，都没出门。

哎，伊甸园在做的事情，真的是人类的新生吗？

男人脸上的放松又消失了，他眉头锁在了一起，眼睛看着前方，视线却没有聚焦，仿佛在看着飘渺的未来，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直到一个黑色的点从视野中掠过。

嗡鸣声渐渐变大，载人的小型飞船一点点地往下降。

在枯木组成的森林边缘，它终于降落在了地面上，黑色的金属外壳在光下发出凛冽的光，舱门打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男人精神一振，来了！

他快步迎上去，而那个身影下了飞船以后也慢慢地朝着他走来。

身影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帽子拉上来，还戴着围巾，微微低头，整张脸都被围得密不透风。

男人心想江主任的儿子还挺娇气，这么怕冷…可他面上一派热情和善，伸出手：“你就是时舟吧，我叫赵博，是你爸爸的朋友。”

主星帝都大学的高材生，江主任的儿子，江时舟。

赵博忍不住想，这次差事真挺不错，如果能和江主任的儿子打好关系，哪怕这个高材生来这里只是做个摆设，那他以后也算是和江主任有了几分交情。

江主任虽然温和，但也没听说和谁私交不错的。

他有些热切地望着江时舟。

江时舟站在了原地，微微抬起头。

赵博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只是透过帽檐，透过江时舟额前细碎的发，窥见了一双藏在后面的眼睛，这让赵博意识到——江时舟正在打量他。

然后江时舟伸出了揣在兜里的手，和赵博简短地碰了一下：“你好。”

这手？

赵博愣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他自如地收回手：“好，跟我来吧，你爸爸在基地里面等你呢。”

“赵老师，蜂蜜柠檬茶拿过来了！”年轻人从横山基地里面跑出来，语气里带着邀功，“我加了可多蜂蜜了！”

赵博招招手：“快过来，小杨，给……给时舟。”

小杨小心地走上前，他捧着那杯蜂蜜柠檬茶，递给江时舟，眼睛里有挡不住的好奇：“你好，小江……呸呸呸，江先生，我叫杨天，以后请多多指教。”

但是江时舟没有接那杯蜂蜜柠檬茶，只是吐出沉闷的，被包裹在围巾之下的两个字：“走吧。”

——

横山基地建造在山体内部，有完整的生存系统。淡水，食物，气温，全都依靠科技来维持。在整个基地内部生活的有将近五百人，而中央研究人员百人不到。

走进明阔亮堂的基地内部，暖风很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漂浮在空气里的，也不再是那股腥甜的气味，反而传来了香甜的食物香气。

赵博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对江时舟说：“时舟，我带你去见你爸爸，然后一起吃点东西，这里面很热，你把外套脱了吧。”

江时舟沉默地摇摇头。

这小孩真难搞。

赵博有些头疼，他没想到，江主任的儿子和他一点也不一样，还以为这趟会是个舒服的差事。

一旁的小杨也耸了耸肩。

早在门口，他就意识到了这小孩的冷漠了。

赵博还想再说，江时舟又接着说：“我不用去见他，带我去看你们现在的进度。”

什么？赵博和杨天都愣了一下。

江时舟来这里，不应该先见江主任吗？

“我接受的指令是完成‘VN’计划，而不是见江肃，”仿佛是不适应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在赵博的耳朵里，江时舟的声音明显地虚弱下去，他微微停顿，继续说：“我更好奇，二十年的时间，你们的研究成果。”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了一点隐藏不住的，锐利的嘲讽。

赵博和杨天面色一变。

“你！”杨天额头青筋暴起，没能收敛自己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江时舟，“你是在嘲讽我们的努力吗？”

伊甸园团队的每一员，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天才，杨天也不例外。虽然进入地较晚，他是含着对“VN”计划的崇敬和热爱进入其中的，他不允许有人嘲讽这个计划，嘲讽他们的努力。

江时舟没有说话。

赵博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语气有些生硬：“你现在还没正式进入中央团队，如果你要看现在的进展，需要提出申请，进行审核，流程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能够得到许可。”

“让他过去。”平静的声音从走道的尽头传来。

赵博和杨天齐齐开口：“江主任？”

江肃，伊甸园团队的中心，“VN”计划总负责人。

“你们先回去吧，”江肃走上前，对他们微微点头。

“好。”赵博和杨天对视了一眼，直接离开。

空旷的基地大路上，只剩下了江肃和江时舟。

“把外套脱了吧，”江肃盯着自己的儿子，内心隐隐地有些期盼，从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孩子。

而现在，因为这个孩子的优秀，他们父子终于有了再见的机会。

江时舟伸出了揣在兜里的手，掀开自己的帽子，眼皮轻轻一撩，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您好，江主任，那么，现在可以带我去看你们二十年的成果了吗？”

江肃面色一僵。

半晌，他才喃喃地开口：“你太瘦了。”

因为被宽大的棉袄裹住，所以看不清身形，而摘掉帽子，就能明显看出，江时舟瘦弱得过分，脸颊深陷，脸色苍白，身体微微佝偻，整个人显得病弱而又颓丧。

唯一堪称有神的眼睛，眼神却冷寂森然，打量江肃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江时舟，俊秀却又阴郁。

江肃被这个认知刺地心中一疼，他不自在地开口：“时舟，你……”你别这么叫爸爸。

江时舟却瞬间又戴上帽子：“可以去了吗？”

江肃的话被堵在了嘴里。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跟我来。”

一路沉默，走过这条直道，就到了亮堂的大厅，江时舟跟着江肃坐上电梯，电梯门是靠江肃的虹膜开的，然后一路往下，到了地下大厅。

“江主任，”传来三两句问好声，他们好奇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江时舟身上划过，但是都没有说话。

江时舟的视线飞快地从这个地下大厅滑过。

大厅很大，准确的说，是一个地下工作间，有很多大型计算机摆放在里面，上面运行着复杂的代码。

但是只有十来个人位于其中。

这就是伊甸园团队的核心吗？

江时舟收回视线，而江肃看他在原地站着，说：“跟我过来，不在这里。”

江时舟回过神，看着江肃的背影，他垂下眼，跟了上去。

一道道关卡被打开，身份认证的信息通过电子女声传出来，江时舟最后到达了一道玻璃门前。

“那就是我们二十年的成果，”江肃的声音响起来，因为周围太过空旷，所以声音显得很遥远，他没有进入玻璃门内，只是看着里面的东西，开口：“这些年所有有用的资料都在里面，设计雏形也已经出现，它现在可以链接跨越四个行星的网络，行星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将覆盖上它的信号。”

江时舟走上前。

玻璃门里面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周围布满了小型的观测电脑和线路，仿佛一个复杂的脑。

他的手轻轻触碰上了那道玻璃门。

“信息核对，信息通过，来访人：江时舟。”

玻璃门应声而开。

他的信息怎么会在这里有储存？

江时舟错愕地回过头。

江肃对他摆摆手：“近距离去接触看看吧。”

江时舟一步步地走进了玻璃门内，他看着庞大的数据在屏幕上分解重组，眼神里有光芒在晃动。

而后，从上空降下了无数绿色的数据代码，将江时舟包围住，然后又飞快地散开，汇聚成了一个虚拟人形。

他弯下腰，对江时舟彬彬有礼地道：“欢迎您，江时舟先生。”

星元1773年，江时舟20岁。

他第一次见到“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