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福星OR灾星
1970年冬。
这一年,气候异常的反常。
从十月入冬开始飘雪,这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停过,眼看就要变成雪灾。村里的老人们,看着外面的雪花,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农民靠天吃饭。
便是这样的下雪天,村里的妇人们,依然会下河洗衣。村里真正有水井的,又有几家,多数人家靠挑水度日,也便不敢将家里男人好不容易挑来的水挥霍掉。
去河里洗衣,再正常。
哪怕是下再大的雪,那条贯.穿全村的大河,结不了冰。
这时,有不少妇人都在河边洗衣,一边洗衣,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闲话,不知何时,竟说到了苏家二房苏胜利身上。
“你们说说,这苏老婆子也真是的,媳妇都怀孕七个月了,竟还让媳妇干这干那,前两天我来见着她在喂猪,那腰都弯不下去了,看着都吓人。”
“这我知道,听说胜利那媳妇怀的那孩子是个灾星?苏老婆子心里不痛快,可注满得使唤着劲儿揉搓吗?”
“别乱说。”有人说。
“我怎么乱说了,这可是苏老婆子自己说的,说这是吴仙姑批的命。来旺嫂子你可别不信,那为什么咱们村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雪,不见停?谁碰谁倒霉。”
来旺嫂道,“就那吴仙姑都被剔了阴阳头了,那批命还能准?”
那人刚想反驳,突然见到胜利媳妇温秋亚往这边来,急忙闭了嘴。
其他的妇人,也都不再说话,但那眼神,时不时地往温秋亚的肚子上瞧,想着刚才那说的话,真是灾星?
大家都纷纷收拾衣服离开了河边,当温秋亚是瘟神,就怕自己被倒霉上,只除了来旺嫂。
“胜利媳妇,你来了?来我这边洗。”来旺打招呼,一点也不在乎刚才那人爆料。
不但让温秋亚来她身边洗衣,洗完自己的衣服后还帮她洗了几件。
“胜利他媳妇,你都七个月了,还来河里洗衣,你家胜利也舍得?”来旺忍不住问。
谁不知道胜利心疼自己的媳妇?
温秋亚笑道:“胜利他去城里干活了。”
苏胜利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师傅,除了完成村里的活计,还私下会接些活,卖些钱。
前段时间,城里有人把他叫去了,这都去了半个月了,这事村里也有不少人知道。
谁不羡慕苏胜利来钱快?
刚才在河边洗衣的那些妇人,也有一部分是嫉妒所致。
来旺嫂叹息道:“胜利媳妇,你婆婆和大嫂呢?她们也不帮你?”
她就是想不明白,让一个大肚子女人,在大雪天的下河去洗衣,再狠的心也狠不下,苏家那老婆子,还真狠得下心。
便是在家,烧些热水,那又用得了多少水,多少柴?等苏胜利回来了,还能亏待了他们吗?
要是换作自家,要有这么一个勤劳能干,本事又大的儿子,儿媳妇还给家里生了四个小子,多大的福气,疼都来不及。
也就只有苏家那老婆子了。
她忍不住想起刚才那人说的话,难道真是这子虚乌有的批命说法?
想想也,虽然上头严禁迷信,但村里多数人还是相信那些言论。
温秋亚只是笑笑,不言论婆家的好坏。
“胜利多久没有回来了?”来旺嫂又问。
温秋亚愣了下,这一算,丈夫竟已有十日没回了。
一开始,苏胜利还能每天回家来,后来忙得回不了,再加雪天封了路,他更是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趟。
好在这次去城里帮助,工资不少。
只是苦了温秋亚了。
来旺咱道,“等他回来了,你的日子也熬出头了。”
湿秋亚依然只是笑笑。
心里却道,可不就是吗?胜利在的时候,婆家再想苛待她,都要掂量掂量。如今胜利不在,可不就可着劲儿地虐待吗?
从河里回来,家里并无其他人。
不只大房那边无人,就连两位老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将衣服晒在堂屋,温秋亚又开始热锅煮猪食,这是她这一天的任务。
相比冒雪去地里干活,这些活轻多了。
不让她下地,还是丈夫苏胜利努力的结果,她不能找借口,连家里的猪也不喂。
否则,老太太蛮横起来,她的日子并不会好过。
她怀孕虽然七个月了,但怀相好,也不觉得吃力,她也不想让自己的丈夫难做人。
毕竟,在上岗厂村,以孝闻名,谁家儿女不孝顺,那可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将猪食煮好,苏心雨的腰已经直不起来。
再能吃苦,她也怀孕七个月了。
讲究的人家,七个月身孕,已不会让媳妇干活。
温秋亚在心里盘算着,等到丈夫从城里回来,她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了。
有丈夫在,不需要她动手,哪怕苏老太再骂,苏胜利都能一力把属于她的活都干了。
她捶了捶酸痛的腰,用力将一大桶猪食提了起来,往猪圈而去。
她不敢走太快,猪圈虽然在屋西角的小矮屋里,但是走过去得穿过院子的空旷地,地上到处是积雪。她怕摔倒了。
刚到猪圈这边,她还没有把猪食放下,突然感觉到身后有股力量,突然袭向她。
就好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但她身子重,转动都吃力,更不要说避让。
“呯”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头磕在了猪圈的石头栏上,手里的猪食也摔在了地上。
浇了她一身。
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眼角余光处,她似乎看到了一抹人影从大门跑开。
她已经疼得眼前发黑,手用力地护住肚子。
她的孩子……
“婶……”
她听到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恍惚中,她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是个半大的孩子。
“婶,我去叫人。”人影一晃,已跑了出去。
她只来得及喊出“我的孩子”,想抬手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闭着眼睛,一阵阵地发晕。
还有肚子排山倒海般地疼。
孩子……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的孩子怕……
耳边更多的声音,不只一个人,喊着,摇着,她的意识却似乎慢慢脱离了她。
她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的孩子只怕保不住了。
“胜利!”几乎用尽力气,她喊了出来。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淌下……
…………
与此同时。
宁安县,城西翻砂厂。
大雪压顶,屋顶再受不住,轰然倒塌。
正在屋顶上干活的苏胜利,从屋上掉下来。
下面是一根被雪压裂而尖头朝上的屋梁。
众人目眦尽裂,这要是戳进去,不死也掉半条命。
“胜利……”声音似远又近,仿佛就响在耳边。
心慌下,苏胜利伸出了手,想要攀住屋檐。
可明明近在眼前,他却眼前花了起来。
胸口,更是疼得,让他抓不住东西。
这突发的一幕,可吓着了其他干活的人。
眼看着那断裂的屋梁就要戳上苏胜利的眼睛,贯穿他的脑袋。
突然,那根本来竖着尖头的屋梁,承受不住雪夺,轰然倒地。
苏胜利安危无恙,只是擦破了点皮。
众人上前扶住他苏胜利,刚才那一幕,真的太惊险了。
大难不死。众人心里想,必有后福。
苏胜利还在大口地喘气。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就像有一把重锤子在狠力地敲打着。他的脸,苍白得吓人。
此时,苏胜利已经被人扶到了一边,那根可能制造人命的断裂了的屋梁,也被人起开,推在了一旁。
苏胜利手里端着工友送上来的热水,还在气喘着。
脑子里,到现在还是空白的。
刚才那一幕,要不是那根断木自己倒在了地上,转变了尖头的方向,他非死即伤。
他要是死了,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媳妇还怀着孕,四个儿子还小。
“二哥!”有人喊。
喊声让他回了神,抬头,是他堂弟苏建国。
建国是他大伯的儿子,这会儿正满脸是汗,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快,快回家,二嫂要生了。”
苏胜利吃惊:”怎么要生了?你二嫂才怀孕七个月。”
苏建国道:“路上跟你细说。”
好不容易到了苏家门口,就见里面已经闹翻了天。
他大哥大嫂不在,他娘在厨房里坐着,锅里的水都是凉的。
他和媳妇的屋子里,此时正传出一阵又一阵惨死的痛呼声。
他一头就要扎进屋子,却被正从里面出来的来旺嫂给拦住了。
“胜利,你不能进去。”
苏胜利着急道:“嫂子,秋亚怎么样了?”
来旺嫂摇头:“不好,胎位不正,最好能请个接生婆。”
胎位不正,那是要死人的。
她不是真正的稳婆,只是曾经帮人接生过而已。
“最好,能去医院。”
村子里都是自己接生的,奢侈点会去请个专业的稳婆。
最后的选择才会去医院,医院花钱,一般人都不会选择。
但这会温秋亚早产又难产,就是请了稳婆来都不顶用,还得去医院,那才是最保险的。
这会,苏胜利已经六神无主,没有想到为什么到这会了,也不请稳婆,平日里都能想到的问题,这会脑袋就跟糊了浆糊,什么都想不到。
“对对,去医院。”
“请什么接生婆,去什么医院,不要钱的?”这时,苏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哪家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
苏老太挡住他:“去什么医院?家里的钱多得发霉了吗?哪有这许多闲钱?”
心里巴不得那孩子生不下来。
…………
温秋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就像一双手正在撕裂着她,撕裂了她的□□,撕裂了她的神经,连灵魂也一同撕裂了去。
她生了四个孩子,没有一次比现在这个更折腾。
整整三个小时,她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被折磨了去。
她甚至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像要失去生命一样,她心里发慌,扶着肚子,她喊了出来:“胜利——”
苏胜利似乎听到了媳妇的喊声,一下子慌了神,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要想到自己的媳妇在里面生死搏斗,替他生孩子,还极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推开她娘就要往里面冲。
此时,来旺嫂第一时间一头扎进了屋子,摸了一把温秋亚的肚子,胎儿似乎连波动都没有了。
她心下也慌了,再一看,湿秋亚连羊水都快尽了。
她知道湿秋亚凶多吉少了。
苏胜利跟着来旺嫂冲进屋子,冲天的血腥味直冲他的鼻子,他也顾不得这许多,“秋亚,我送你去医院。”
来旺嫂却道:“来不及了,羊水快要没了。”
苏胜利虽然不太懂女人那些事,但是媳妇为他生了四个孩子,哪还有不懂?
羊水尽了,这会孩子生不下来,母子都有危险。
苏胜利一下子跪在了来旺嫂面前:“嫂子,求你,求你救救秋亚,救救她……”
没有说孩子,是因为母子二者要选其一的话,他保大。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媳妇没了……
他抹了一把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从来没有这一刻那么害怕过。
来旺嫂也没有办法了,但这会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只能拼了。她慢慢地揉着温秋亚的肚子,一边道:“胜利媳妇,我们一起努力,把孩子生出来。”
温秋亚意识已经模糊,听到来旺嫂的声音,想要用一把尽,却一点力使不上。
她已经脱力了。
“肉汤,胜利,给你媳妇灌一碗肉汤。”
苏胜利急忙出去,喊:“娘,肉汤……”
“没有肉汤。”苏老太咬了咬牙。
来旺嫂道:“我家有,胜利,你去家里倒一碗来。”
……
温秋亚似乎感觉到了肚子里的生命在慢慢削弱,她知道孩子可能要离她而去了。
母子连心,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突然生命强大了起来。
温秋亚感觉到了,双手抓着床单,用力往下一挤,一股血水连着什么,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宁静。
雪停了,太阳慢慢地露出了头。
太阳破开乌云,给沉闷的上岗厂村一丝希望。
天终于放晴了,雪终于停了。
连着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雪,终于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停了。
苏胜利已经顾不得屋子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人已经冲了进来。
眼巴巴地看着孩子被抱去另一个屋清洗。
苏胜利望了一阵,他到了媳妇的床边,对媳妇道:“秋亚,谢谢你,给我生了个闺女。”
脸上笑得,好大一个笑容。
此时湿秋亚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了干净,虽然极累,但听到丈夫那一句谢,心顿时软化了。她和丈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生一个贴心的小棉袄,如今心愿达成了,她能不高兴?
外面传来锣鼓喧天的欢庆声,喊着一声又一声“雪停了。”她望了望外面,问道:“雪停了?”
“停了,停了。”说到这,苏胜利更高兴了,他道,“咱们闺女是个有福的。”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雪,压塌了多少房子,坏了多少庄稼。这下子好了,雪停了,就在闺女出生的那一刻,多好的兆头啊。
同样在想着这件事情的,还有苏老太。
只不过她的心情,并没有像苏胜利那么美好。
她怔怔地望着外面的日头,雪确实停了。
地上的积雪,在太阳地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相比外面那一声更比一声高的欢呼声,苏老太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她嘴里喃喃自语着:“怎么可能?难道真是我搞错了?”
可是……
不可能啊!
吴仙姑怎么会算错?
明明……
正在这时,门外慌里慌张跑进来一个人。
“老婶,不好了,叔被砸伤了。
苏老太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脚,“伤得重吗?”
来人道:“已经送去医院了,满头的血。”
来人走后,苏老太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就知道。
就不该相信这孩子有福这样的鬼话。
这果然生来就是克她苏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