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宝璁?宝璁?快醒醒。”吴奶娘轻声叫唤了许久,总算把宝璁给叫醒了。
宝璁眼皮有些昏沉,只勉强睁眼迷糊看了一会,见是吴奶娘,就有些惊讶,“嬷嬷不是说家去拿东西,晚上再回来么?怎么回来这么早?”
如今冬日,外面风雪飘飘冷得很,宝璁被吴奶娘抱着却浑身热得难受,扭了扭身子,便自己躺回床上去迷糊。
吴奶娘见他还认得人,摸摸额头又觉温度比刚才降了许多,便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背后,轻声道:“睡吧,嬷嬷在这呢。”
袭人见宝璁似乎无事,也松下了吊着的心,拉着宝玉湘云退出去,掩了宝璁的房门,轻声嘱咐大家伙,以后都要警觉些,切不可让宝璁一个人睡了。
其余丫头也个个点头抹冷汗,白了脸的才回了血色。
前头有小丫头往后罩房来,说老太太问怎么了,吵吵闹闹的。宝玉正心虚,便赶紧道是他和湘云在玩闹。小丫头未有疑心,回前面复命去了。
湘云虽常到贾府玩闹,却第一次见到闹这样的阵仗,便疑惑问宝玉:“爱哥哥,这是怎么了?三哥哥不过睡个午觉,怎么大家都这样紧张?”又道:“三哥哥也真奇怪,这大冷天的,竟然也中暑了。”
湘云一脸天真问,宝玉却是叹气说:“云妹妹,你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宝璁他自小就离一刻不得人,睡觉都要和吴奶娘一张床上。若没有人和他一起睡,他是要生大病的!”
湘云听着惊讶极了,忙问宝玉是怎么回事。宝玉便也细细说了从大家伙那里听来的传言。
说是宝璁小时候就特别黏人,一刻也离不得人。若离了人,一时便哭闹,哭闹稍久,便发热梦魇,严重起来便要呕吐腹泻,连人都认不得了。这毛病吃多少药看多少大夫也看不好,王夫人只能叫吴奶娘时时抱着他。
后来大些了,他倒不是一刻也要人抱着了,只晚上睡觉一定要和人一起。宝璁也是挑剔,偏只要和女的睡一起。
原本大家是不知道的,只是宝璁五岁那年,有几日吴奶娘有事回家去。李奶娘便把宝璁宝玉两个放一起睡,晚间她和丫头睡在塌上也好看顾。结果到了晚上,宝璁竟然又大哭大闹发热起来。
幸好李奶娘早早喂了他退热丸,宝璁才免了一场大病。
后来几日,李奶娘就发现,她晚上抱着宝璁睡,他便安稳一觉到天亮,若让宝璁一个人睡,又或者和宝玉睡,他便大哭大闹。所以李奶娘只好日日和宝璁一起睡。
白天要看顾两个孩子,夜里又要照顾宝璁睡,李奶娘实在熬不住,有一晚就叫了个大丫头睡在宝璁床上,没曾想,宝璁也是安安稳稳一觉到天亮。
这下子大家才知道了规律,从此只要宝璁睡觉,便是奶娘,或是小丫头和他一起,之后就再没有出过这样的差错了。
如今宝璁刚病好了归家,吴奶娘正巧不在,小丫头们新来又贪玩不知道要紧,竟一时间出了这样的纰漏。幸而吴奶娘提早回来才发现了,不然严重起来闹到贾母那里,怕不知要责罚多少人。
湘云听了啧啧称奇,心里道有意思,待会等宝璁醒了,定要羞一羞他,这么大了还非要和人一起睡。
睡着的宝璁却不知道这些官司,原主年纪小,那些个小事早就忘记到哪里去了。前些日子在清风观,因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又是病着吴奶娘才贴身照顾,所以也没觉得和吴奶娘一起睡有什么不对的。
这会子回家来了,他一心觉得该自己一个人睡。所以醒来见吴奶娘也半卧在床边,还疑惑了一下。
不过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因一觉竟睡到快天黑,前面贾母那里传吃饭了。
他去的晚,到了那里,只见贾母宝玉湘云,还有三个春小姑娘都已经坐在圆桌上,只空了个贾母右手边的位子等他了。
他瞄了一眼最小的那个,知是惜春,因年纪太小,奶娘还跟着一起,估计是要喂她吃饭。
宝璁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就在贾母边上坐下等吃。
和贾母一起吃饭,那各色菜样摆了满满一桌,什么荤的素的脆的软和的,甜的咸的有汤无汁的都有。
宝璁在清风观吃了好几天清淡的,又刚睡醒肚子饿,见贾母夹了第一筷子,便也赶紧去夹菜。
旁边伺候的鸳鸯见他吃得快,怕他噎着了,故想上前给他布菜,却叫宝璁拦住了,道:“我自己吃,姐姐替我布菜,不但姐姐累着了,我还吃的不爽快。”说着又埋头吃起来,还伸筷子去夹贾母面前的那盘子菜。
贾母看着宝璁吃得香,便乐呵呵笑着对鸳鸯道:“别管这臭小子了,让他自己吃,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饿着他了。”
宝璁没搭话,只专注地吃饭,贾母便觉有些没趣。若是说宝玉,宝玉少不得回些凑趣的话来回应,一来一回的,祖孙两个便有意思了。
贾母想着便去看宝玉,见他小小一个人,吃饭夹菜都斯斯文文赏心悦目,她心里到底比较了一番,更喜欢宝玉了。
贾母自诩贾家是书香世家,一贯希望众人后辈知书达理,便是丫头也更喜欢礼数周全的。
不过她偏疼宝玉宝璁两个兄弟,原就不指望爷们多守规矩。宝玉时常顽皮行事出格,若是没有宝璁这个憨傻莽撞的对比,贾母自然要骂宝玉是个皮猴子。如今多了宝璁对比,一样的兄弟,贾母反倒觉得宝玉那样也是活泼可爱聪明伶俐了。
宝璁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他如今不比宝玉金贵,那也是全家都该宝贝的凤凰蛋,做什么需要战战兢兢的?吃个饭而已,自然遵照了自己前世的习惯,什么舒服怎么来了。
照现代的标准来看,他举手投足也算斯文了,然和从小浸淫在世家礼数人的眼中,却还够不上懂礼的。宝璁也不管这些,反正原主在大家眼中就是个憨傻的,做不好又没人骂他,何必要求自己那些繁文缛节。
吃完了饭,大家围着贾母说说笑笑,到了晚间贾母就留湘云住下,就在后罩房小间里铺的床。
天气寒冷,屋里虽有炭盆也冻得很。宝璁原是个夜猫子,现在也宁愿早早去被窝里呆着暖和。直至见到吴奶娘脱了外衣,又要睡他床上来,他才觉出不对来。
“嬷嬷,你累了这许多天,做什么不去自己安睡?我晚上也不起来,叫个丫头睡外面塌上照看我不就行了?”宝璁抱着被子占着床铺,实不想又和人挤一个被窝,“我如今大了,一个人睡也不怕的。”
吴奶娘却道:“我的儿,那可不行,你忘记了?你要睡觉,须得和人一起才行。若是让夫人知道你一个人睡了,必定要大罚我们的。”想起来白日下午便是宝璁自己睡着了,便又忙嘱咐了几句,叫他以后千万不可一个人睡。
宝璁听了吴奶娘细细的一番话,才知道下午闹出了那一番事情来,又知道了原主不能自己睡觉的缘故。细想想,心里怪道,怨不得下午睡时昏昏沉沉的,原来是发烧了。
下午闹了那事,吴奶娘任凭宝璁怎么劝说也不肯放他自己睡觉。可宝璁见吴奶娘呵欠连天,眼下一片青黑眼圈,也有些心疼,便说让丫头陪着也一样,让吴奶娘自己睡去。
李奶娘自宝玉大些之后,便都家去休息,宝玉那里大多都是袭人上夜。吴奶娘看了一圈,小丫头们个个都是孩子,除了袭人也就晴雯还警醒些,便点了晴雯陪着宝璁。
晴雯平常虽嘴上偷懒,可其实做事最是利索。只是她白日里受了些委屈,这会儿吴奶娘叫她陪宝璁,她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只也不敢显露出来。等吴奶娘睡去了,她和宝璁躺在一张床上,才背着身子显露出气愤来。
宝璁前世是个女的,现在又只是个小男孩,和晴雯躺一起,也只当哄小孩子睡觉了。他见晴雯显然气呼呼的样子,便好些好奇,哄她说话起来。
“晴雯,你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生气了?”
晴雯早就忍不住了,当即便哽咽道:“哪个也没招惹我,我们做丫头的,原本就该有气也受着,谁叫是奴才的命呢!”
宝璁自然懂女孩的心思,知她说这话是反话,肯定是气得很了,又忍了许久。小姑娘不过才八九岁,竟被气成这样,也不知是什么天大的委屈了,便又柔声问她。
丫头们一向在宝玉身边没大没小闹惯了,宝璁虽不如宝玉好脾气,可也是个心宽的小孩子,并不觉得丫头们没大没小有问题。
晴雯见宝璁问她,原是不想说委屈,可这事原就和宝璁有关,她也忍不住,便把下午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只越说越觉得委屈,躺在那里对着宝璁就呜呜哭起来。
宝璁见了,只又好笑又惊讶,没想到晴雯因这小小的委屈忍了一下午,现在半夜的竟在这哭。
晴雯哭了,他自然是要哄的,见被子都是上好锦缎布料做的,便扯了被角给晴雯擦眼泪,又哄她道:“别哭了,我替吴嬷嬷给你陪不是,错骂你给你受委屈了。”
想了想,复又道:“也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一个人睡在里面发热起来,吴嬷嬷也不会那样着急。”
他一边道歉,一边心里又有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