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突如其来的雨，噼里啪啦砸的人生疼。

暮色中，乡间小道与官道交汇处，孤单零立的客栈内，方圆浑身湿透的躺在内院一处角房里。

木门嘎吱一声响，方圆悠悠转醒。

她吃力的撑起身，瞧见来人，怯懦的低下头，紧紧拢住贴在身上的破烂湿衣服，声音发颤：“东家……”

萧珏手里拿了两件灰色衣衫，进门后反手关住寒风，将衣服放在床榻一侧，又退回原地。远远望着缩成一团的方圆，见她身板瘦弱到险些看不出女子该有的起伏。忆起早些时候的事，愧疚又无奈的摇摇头，轻叹道：“你且放宽心，我定会对你负责的！”

他顿了顿，拧眉继续小心翼翼措辞：“你先洗过换上干净衣裳，好生歇息，明早我便去你家向你父母赔罪提亲！”

方圆依旧不敢看萧珏，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早些时候萧珏从城里回来，她见东家身上似乎有血迹，便自发烧了热水送去，本想着做伙计的勤快些准没错，可谁曾想……

方圆扯着破衣服哭着往家跑时，外面正下着大雨，乡村土路满是泥泞，她看不清路，一个不小心摔到路边水塘里晕了过去。

再醒来，竟是被认定为跳水自尽。

方圆重重叹了口气，忍不住眼眶泛红。她扮作男子来客栈做工，原就是有错在先，现下阴差阳错失了清白，哪有脸全然赖在谪仙一般的东家身上？

只是……这客栈店小二的生计应当是保不住了，想到家里断了腿的父亲，体弱多病的母亲，还有底下年岁尚小的弟弟妹妹，这今后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这边，萧珏见方圆低着头不应声，以为她心中有怨，轻咳两声：“这事都是我的错，早些时候在城里遇上点事，不小心着了道，这才……确实苦了你了，成亲后……我定会好好待你！”

说完见方圆依旧没反应，面色愈是沉重，终究无奈，只得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萧珏刚走到大厅，便瞧见吴妈和陈叔两口子从外面回来。

陈叔见自家主子面色阴沉，急忙取了斗笠塞给吴妈，上前汇报情况：“主子放心，村子里的人都只道方姑娘是放工回家路上脚滑落水，断不会传出对姑娘名声有损的话！”

萧珏点点头，视线落在后进门的吴妈身上，吩咐道：“记得煮些姜汤给她去去寒。”

——

这一夜注定难捱。

次日，雨停了。

天刚麻麻亮，方圆就起了身，摸到后院厨房轻手轻脚做好早饭，随后蹑手蹑脚出了客栈，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着回了村西头的家。

方母张氏正在院子里喂鸡，听见动静放了东西就迎上来，前后仔细瞧了瞧方圆，又摸了摸她瘦弱的胳膊，有些哽咽：“昨晚有人传信回来说是你落了水歇在客栈里，眼下可有哪里不舒服没？”

方圆摇摇头，扶住轻咳不止的方母往屋里走，“娘放心，女儿没事。”

“只是……”方圆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里屋的方父也听见动静，低声唤方母：“二翠，可是圆儿回来了？”

方圆扶了母亲进到里屋，二妹方巧儿正给熟睡的小弟方立诚提被子，听到动静回身关切的望着方圆：“姐姐没事吧，爹娘担心你一夜没睡好！”

方圆扯了扯嘴角，方母瞧着大女儿神色有些异常，便打发了方巧儿出去做早饭。

屋里，尽管难以启齿，方圆还是磕磕绊绊将昨日发生的事跟父母说了清楚。

方母听完抱住方圆哭个不停，瘫在床上的方父只是恨恨捶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左腿，无声哽咽着，一时也是失了主意。

这边，萧珏领着陈叔备好聘礼上方圆家时，天色已经大亮，路上难免遇见来往的村民。

无视掉身后的窃窃私语，萧珏加快步伐，走进方家院子时，方圆一家正吃着早饭。

方母见客栈老板上门，联想到女儿吃的亏，也是一惊。接着本能的将方圆护在身后，警惕的望着萧珏和他身后的陈叔。

躲在方母身后的方圆见萧珏当真上自家来了，还有陈叔手里提着红色的大包小包，心里莫名有些异样。顿了顿，凑到方母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方母先是觉得不可置信，眼神在萧珏和自家大女儿身上来回逡巡，后又落在陈叔手里提着的东西上。

她自是清楚这红布意味着什么。有些无措的揪了揪衣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招呼了萧珏主仆进屋，接着转身进了里屋找方父讨主意。

萧珏走后，方圆这边还恍在梦中。直到有那与方母关系好的妇人上门来贺喜，这才使得方圆确信自己当真要在三日后嫁给那谪仙般的东家。

这日，吃过早饭后，方圆照常出门去打猪草。

日头起来时，她背着冒尖的背篓正往家走，远远听见熟悉的说话声，脚步微滞，没再继续往前。

直到那两人争执不下，男子气愤的甩手走人，方圆这才敢现身出来。

“文香妹妹！”她开口唤那与人争执的年轻女孩。

“你怎么在这儿？”方文香瞅见堂姐方圆背上的猪草，皱了皱眉，神色有些鄙夷：“村里人都说你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依我看呀，不过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再如何出息也终归上不得台面！”

方圆听不懂堂妹的指桑骂槐，歪着头看了眼远去的人影，有些好奇：“方才与你说话的可是村长家的连二哥？”

“连二哥也是你叫的？”方文香见方圆不搭腔，有些气闷的拍了拍衣衫，斜眼睨道：“没两日就要出门子的人了，整日往外跑也不怕闲话，先管好你自己吧！”

方圆闻言愣了愣，抬脚欲要越过方文香往家走，一边柔声解释：“文香妹妹这是什么话，只要一日没出门，自是要帮着家里多做些事的。”

方文香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生气的追上方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村里那些个长舌妇背地里说你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老实跟我说，那客栈老板为何突然要娶你，还办得这么急？”方文香干脆一把拽住方圆。

方圆挣了两下没挣脱，急得有些出汗。

她自是知道东家为何急着成亲，但也知道自己不能说实话，这事不光关乎自己的名声，搞不好还得连累到家里的弟弟妹妹和东家。

挣扎无果，心知是拗不过方文香，只得道：“我扮作男子做工的事被发现了，哭着求东家别撵我走，东家这才可怜我的。”

“可怜你？”方文香明显不信，捏着方圆胳膊的手不禁用力，“可怜你不赶你走便是了，这跟娶你有何干系？你当真以为我这般好骗？”

方圆知晓这事不是这么好搪塞过去的，忍着痛，思来想去只得挑着说：“扮作男子的事被发现，我便觉得没脸再待下去，谁知路滑不小心掉水塘里了，东家救起我后忧心对我名声有损，这才不得已……”

方圆不知自己这样说对不对，但她也着实想不出别的说辞了。幸好，方文香听完没再抓着她不让走，方圆暗暗松了口气，拔腿就往家跑。

有了这一番言论，原先隐约传出方圆不知羞耻勾搭客栈老板的话便是散了，有的只道说客栈老板仁义，见方圆可怜不但没撵她走还救了她一命。

至于事实真相，除了方圆家和萧珏主仆，旁人无从得知。

——

三日后，方圆穿上萧珏聘礼里备好的嫁衣出嫁了。

端坐在后院主厢房的床榻上，听着客栈大厅里少有的热闹声，她依然觉得像是做梦。

从三个月前，这乡间小道上突然冒出一间鲜少有人光临的客栈起，再到入了客栈当伙计，还有几日前发生的事……她觉得这应当是自己这一辈子经历过最梦幻的事了吧。

揉了揉有些犯痛的肚子，强打起精神来。不知又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淡下来，外间的木门先是被扣响，等她应了声，那人才推门进来。

方圆以为是萧珏，身子骤然绷紧，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红盖头下，一双明亮的杏仁眼不安的转动着。

“夫人，您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吴妈端着一碟糕点走近，出声时，明显将方圆吓了一跳。

吴妈温和的笑笑，对于方圆这个少奶奶，除却出身外，她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想当初，眼下这姑娘自告奋勇上门来讨活计，分明怕得要死却强鼓起勇气的样子，她现下都还记得。其实当初一打眼她便瞧出方圆是个姑娘了，隐约也能猜到家里难过，所以才让当家的跟主子求情让方圆留下。

吴妈又想到前几日的事，她不过是进村问人买些新鲜的菜，哪曾想就出了那档子事。说到底，还是自家主子亏欠人姑娘。

这边方圆伸手接了吴妈递过来的糕点，刚拿了一块往嘴里塞，还没咽下去，就听到一阵略微踉跄的脚步声传来。

方圆吓得噎了一下，想找水喝，又不敢掀盖头，急得坐在原地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