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篡位

七年前,盛京。

冀侯府中,夜风习习,红绸纷飞,廊下印着红喜的灯笼轻摇。

“公主,夜深了......”

一扎着双丫髻的绯衣少女,关上门,走到挂着红绡如意宫绦的拔步榻前,轻声道:“侯爷......军务繁忙,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公主先歇息吧。”

房中红烛摇曳,挥散的微光笼着榻上纤弱的身影。

沉默片刻,那女子抬起濯濯纤手,缓缓掀开盖头,露出红妆娇靥,她双眼润润,轻垂了眼睫,朝少女抿唇一笑:“我们不等了。”

轻轻撂下朱纱,月兮盈盈起身,许是等候太久,她小腿微僵,踉跄了几步,整个身子往前倒去。

兰枝见状,立马上前扶住她:“公主,可是又头晕了?”

“无事。”月兮轻声答道,在兰枝的搀扶下,走到红木妆镜台前,道:“兰枝,帮我将这身衣妆洗去。”

“是。”

兰枝应声,双手扶上月兮头上簪着的凤冠。

手上正拆着凤冠,兰枝暗瞧了铜镜一眼,镜中之人杏面桃腮,雪肌娇嫩,周身气质淑静,安然坐在红木椅上,默默梳发,不哭不闹。

她越看便越发不明白,如她家公主这般的美人,只怕翻遍整个大曌,也找不出几个来。

那冀侯卫泱,为何这般冷落公主,新婚之夜,竟将公主弃之不顾。难不成就因为他身负赫赫军功,便要如此目中无人了么?

“啪啪啪!”

主仆二人心思各异,此时门外突然响起剧烈的砸门声,一声比一声震耳。

“殿下!叛军攻城了,眼下皇城已经陷落!”一个妇人在外大声呼喊着。

月兮和兰枝听了,面面相觑,原本不安的心此刻更是惊动不已。

兰枝急忙打开了门,一个年岁大约六旬的嬷嬷扑了进来,拜倒在月兮脚下。

“殿下快走吧!镇南王世子李浥尘反了,整个皇城都落入了那贼人之手。”

月兮怔然,双颊上还染着绯胭,面色却一寸一寸灰白下来,肉眼清晰可见。

她浑身发颤,声音柔细:“我父皇和母后呢?”

“奴不知,殿下快走!没时间了。”

那嬷嬷站起身来,顺手扯下挂在一旁沉香木架上的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

还未反应过来,她已被嬷嬷推到了房屋外,迎面而来一阵灼眼的火光,黑黢黢的夜瞬间亮如白昼,她下意识抬起手来挡在眼前。

随即几声震耳的炮轰声,炸响四野,兵刃相接的声音接踵而至。她抬眼,望向火光四射的方向,那位置,正是宫廷所在。

父皇,母后,霂儿。

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

“殿下,您往哪走?这边。”

耳边又想起嬷嬷焦急的唤声,月兮侧头,嬷嬷正扯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嬷嬷,我父皇和母后,怕是还在宫里。”月兮握住姜嬷嬷的手说道:“我要回宫去。”

嬷嬷厉道:“殿下!圣上和娘娘自有人救,当务之急,还是担心您自个安危。你这般回宫,救不了任何人。”

“公主,嬷嬷说得对,若您落入那贼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听嬷嬷的,快些走罢!”兰枝劝道。

话音刚落,暗处蹿出来几支士兵队伍,手举焰炬,顷刻间将她三人团团围住。

月兮心中一凛,警惕地看着那群士兵,脚下不受控制般默默后退着,周边攒动的火舌,耀出灿黄的光,打在那些人冷漠的脸上。

“公主......”耳边响起兰枝瑟瑟的唤声,月兮不由地紧了紧手中衣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凉入肺腑。

“殿下要走去哪?”

人群后传来一低沉男声,士兵们听闻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那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手上紧握着一把长剑,剑身往下汩汩淌着鲜血,银靴蹬地,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噔嗒”声,寒风扬起了他身后的银白披风。

四周的轰炸声不断,兵刃相接声中夹杂着哀嚎,火光乍现在他冷毅的脸上。

“卫泱......”

在看清来人后,月兮默念了他的名字。

冀侯卫泱,本是衡国公世子,因此前平叛有功,父皇授他侯爵,并为她二人赐婚,现下,他是她名义上的新婚夫君。

可如今他所平定的叛军,已把皇宫攻陷了,他却出现在此处。

卫泱,他反了。

***

牢狱中昏暗,月兮双手被绑,由人拉扯着,拖入大牢的深处。

她思绪混乱,脑海中一片白茫,脚下步子细碎而仓促。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押送她的士兵脸色极不耐烦,拽住缠着她细腕的锁链,狠狠往前一扯。

一路驱赶,月兮本就乏力,这一扯,她不禁乱了平衡,脚下踉跄几步,向前倒去。

双手被绑,她无法抓住其他东西支力,只得紧闭双眼,等待着摔伤的疼。

然而,一只手臂骤然被人擒住,靠着对方的力道,月兮稳住了身形。

睁开双眼,只见卫泱瞪视着她,道:“公主,臣劝你别想耍花样,否则,那两个奴婢恐会没命。”

方才嬷嬷想趁着卫泱不注意,把她带逃离,却被拦了下来,嬷嬷被他一掌击昏,连带着兰枝也被他命人,一并拖了下去。

说罢,便拖拽着她,来到一处牢房前,狱卒打开牢房,下一瞬,她背受一掌,扑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砰”的一声,牢门关闭,最后一缕光也消逝了。

月兮摔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膝盖手肘与砺石剧烈摩擦,钻心的疼,还发着烫。

她见铁门关闭,慌忙起身,忍着痛,踉跄着到门前。

“放我出去,我要回宫!”她虚弱地拍打着门,这牢狱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姐姐?月兮姐姐?是你吗?”

角落传来纤细的唤声,月兮怔了怔,这屋子居然还有人?

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微的火光亮起,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握着火种朝她走来。

狱中昏暗,月兮擦了擦朦胧泪眼,看着渐渐接近的微弱亮光。

女子走近,露出了巴掌大清秀的小脸,一头乌丝素净,去了钗环,绾了双耳髻。

“霏霏!”月兮眼中燃起一抹亮色,“你怎在此处?”

姜霏霏放下火种于地,握住月兮伸过来的双手,紧了紧说:“皇宫陷落,我们没能逃出去,便被锁在这里了。”

我们?

月兮的目光越过姜霏霏,看向她身后,这个牢狱四周。

石壁漆黑,隐约可见几个人影,颓然蹲坐在角落中。

霏霏住在内宫,被锁于此,那她父皇和母后呢,会不会也正在这些人之中。

月兮想着,站起来道:“我父皇和母后呢?他们现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但愿......”

“你们有完没完!”

霏霏话还未完,一道厉声便将其打断,月兮顺着说话声望过去。

是她的二姐——姜肌。

姜肌与她同父异母,她们二人之间素有嫌隙。

姜肌站起身来,跺了跺脚,直逼月兮而来。

“这不是冀侯新夫人吗?怎么也被关到这来了?”姜肌边走边讽着她,“哦,本公主想起来了,您这冀侯夫人的位置,是偷来的!抢来的!”

月兮看着站在面前的姜肌,暗暗捏了捏手心,道:“我没偷,也没抢,这是父皇赐婚。”

她眼神清澈,声音平淡而细软,无羞无惧。

“呵,姜肹,当年若不是你悔婚镇南王世子,闹得人尽皆知,父皇也不会与镇南王就此生了嫌隙,进而要铲除镇南王,镇南王一家家破人亡,以此逼得其世子揭竿谋反。”

姜肌炮语连珠,一颗一颗钻进她的耳中,在她的脑中炸响。

可她,根本就,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们都说,说她曾经的行为卑劣至极,可她却什么都想不记得了。

她何时悔婚过镇南王世子?

她何时弄得镇南王一家家破人亡?

镇南王世子,他又是谁?

月兮的脑中一片空白,额中穴道隐隐作痛,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涨得高。

她蹙眉,扶着额,倚在冷壁旁。

“二殿下,您别说了。”姜霏霏上前拦着步步紧逼的姜肌,却被姜肌一把推倒在地。

月兮见状,连忙蹲下身来,扶着霏霏,霏霏痛得咬紧了下唇。

“本公主就要说!她自己做过的事,凭什么不让说?”姜肌绕着月兮,讥讽着道,“今日又棒打鸳鸯,拆散了卫世子和姜朊姐姐的姻缘,也难怪卫世子心生怨念,投身敌营。”

“姜肹,你存在就是个祸害,你害了镇南王一家,现在又来害大曌,本公主若是你,早便悬梁自尽了!”

***

“世子,皇室人员已尽数捉拿。”

卫泱立在殿下,看着金阶上背对着他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黑甲,慢慢转过身来,如炬的目光汇集到卫泱身上,刀削般的颌线上,染溅着几滴血色。

“不落一人?”声音低沉,如断裂的崖谷中传来无迹可寻的迷音。

殿中恍若存着极重的气压,卫泱不禁皱了皱眉,道:“大公主姜朊,我心悦之。”

“知道了,卫兄今日也累了,带着她回去吧。”李浥尘低头看着卫泱,眉眼淡淡。

“告辞。”卫泱拱手,转身离去。

李浥尘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唤道:“来人。”

几缕黑影若鸦,从梁上跃了下来,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主子。”

“去,把狱中几位公主带来。”

话毕,他浅浅一笑,唇线分明的薄唇微抿,看似温润,墨暗的眸中却暗含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