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涅槃
怀青轻咬舌尖,感受到了微微的刺痛,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抬手去摸自己额头的佛印,在感觉到佛印散发出的温热之后,才稍安下了心。
幻境破裂,这证明那黄鼠狼已经死了。
怀青挣扎着想站起来,奈何这具躯体脆弱,还未与他有很好的融合,导致他气血逆行,筋脉损伤,七窍流血。
怀青脚下不稳,刚站起来没一会又摔进岁止怀里,污血弄脏了那雪白佛衣,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佛子,对不住啊,今天多谢了。”
岁止没有避雨,雨水和血一起落到他的佛衣上,显得非常狼狈,但他的手依然很稳地扶住他。
“不必道谢,幻境已破,我们暂时安全,”岁止抬起双眸,向四周环视,“我带你去找个地方避雨。”
怀青再次摸上自己额间的佛印,那股温暖令他彻底放下心来。
但转瞬间,怀青的身体已经脆弱到极致,虽然青龙拥有令人艳羡的自我修复能力,但他体内筋脉断裂的程度实在令人心惊胆战,身体的自我修复机制为了保护自己,自动现出了真身。
可他如此伤重的情况下,真身远没有那么威风凛凛,缩小了十数倍,一条细小的浅青色小龙毫无预兆地跌落在泥浆里,怀青被吓了一跳,不断地在那小水坑里蹦跶。
岁止突觉怀中一松,他蹙眉低头,只发现一条小龙。
他愣怔片刻:“怀青?”
小龙连人语都吐不出来了,只能裹着黏答答的泥浆,疯狂点头。
岁止眉头稍松,半蹲下身,将小青龙捧在手心里,从怀中掏出雪白布巾,为他擦拭干净。
布巾包裹着厚重的檀香味道,小青龙在佛子掌心里舒坦地翻了个身,茫然地心想:“今天我不但糟蹋了佛子的佛衣,还糟蹋了一张他的布巾,希望他一会儿别怪我才是。”
等岁止将怀青擦洗干净,怀青自作主张地绕上岁止手腕,一双青葡萄色的眼珠里浸着可爱温柔的光,他用头拱了拱岁止的袖口,又探出头来看向岁止,目光满含期待,满脸都写着:我们快走吧。
佛子感觉着腕间温凉的触感,眉眼有一瞬间的柔和,但转瞬间,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手指静静掐了一个诀,雨水这才停止降落在他身上。
他在极乐天感应到了佛印传达的危机,那一瞬的心悸让他忘却了一切,甚至都忘记了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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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止对此处的地形极为熟悉,他并没有折返,而是就近找了一座已经废弃多年的破庙。
这庙年久失修,不能挡风也不能避雨,地面潮湿发霉,只有极小的一块屋顶没有破洞,能勉强遮挡急促敲打的雨水。
岁止敛眸,用灵力烘干了佛像后满是霉菌的稻草,铺在了唯一一块干燥的地面上,随后,他便将手腕上已经熟睡的小青龙盘放在稻草上,自己则盘坐在门口处,闭目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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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的身体修复能力非常强悍,怀青在睡梦中只觉浑身燥热,最终身体修复完成,他恰好醒来。
醒来后发现自己仍旧是一条小小的龙,螺旋盘在唯一一团干燥的稻草上。
怀青睁开惺忪的眼,化为人形,环视四周,一眼瞥见岁止入定的身影。
他不忍打扰岁止,只是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
却骤然发现,这座庙宇,在很多年以前的上古时代,他来过无数次。
这是供奉天佛——象渊的庙宇。
这座庙已经残破不堪,已经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墙壁和地面,大抵是被人为摧毁过,整座庙中央那座金质神像,虽裹了满身尘埃污垢,布满被砸陷进去的凹坑,但仍与一处的惊悚恐怖无法相比。
——神像的脸,像是被人暴力剥除,宛如有一把刀直直削下脸皮,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肉和骨架。
神像就那么端坐在这里年复一年,在昏暗朦胧的夜色之下,惊悚又令人胆寒。
削脸剥皮,这意味着天佛不再有任何信徒和追随者,这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毒辣许多。
若是不去故意留意那些被人烧砸抢烧过的宛如废墟一样的破庙,仍然能看出当年这座庙宇建造时的精巧构思和用料之贵,用料之足。
在上古时代,众仙以天佛为标杆,天佛就是绝对的准则。
但不知为何,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这座庙宇,竟发生了如此惨事。
岁止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旁:“如何,可怕吗。”
怀青被岁止吓到,窜了一下,又抚着心口,道:“佛子,你真的吓死我了。”
岁止淡淡瞥他一眼,转回头,恭敬地向那座残破神像行礼,随后,他的声音像是隐藏在浓雾之中,道:“怀青,你要知道,坏人做一件好事,便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若是好人做了一件坏事,那他只有永坠地狱的下场。”
怀青侧头看着岁止,只觉得此刻的岁止极为陌生。
“佛子,你……修的是佛道,不该是以慈悲之心对待世人么,这话,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
岁止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沉声道:“我……从不修慈悲。”
怀青含笑:“原来如此。”
佛子的想法其实是与他不谋而合的。
当年天佛象渊修的是慈悲之心,悲悯之情,他做过许多让怀青大骂他蠢货的事情,路遇山中刚诞下幼子的母虎,无力猎食,象渊从山崖跳落自杀只为将新鲜血肉送到母虎嘴边;他化七色彩鹿助人渡河,告诉那人不要泄露,但那凡人却大肆宣扬,导致国王逼他说出七彩鹿的下落,不说便是欺君株连九族之罪,象渊便主动献身,成了国王为他的已死去的王妃炼制的还魂丹丸。
一类类一种种,只要象渊收到祈祷,他就不顾一切地去完成那些心愿,只为那些凡人能得偿所愿。
象渊的心中,没有怀青,只有他创造出来的万物苍生。
所幸他有千锤百炼之身,万劫难死,大抵这便是象渊所说的“百死无悔”。
怀青冷笑一声。
他护佑那些凡人,有求必应又如何。
身死魂消之后,不能再回应那些愿望,怎样,就连他的庙,都被砸毁了。
那些凡人不会再念半点他的好。
直到最后,天佛的追随者也只有他怀青一人而已。
怀青死了之后,天佛就不再有追随者。
可笑他象渊为三千大世界奉献一切,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愚蠢的慈悲,愚蠢的担当,愚蠢的责任感。
岁止静静转头,短短一刹那,他似乎已经解读了怀青眼中急速变化的万千情绪。
随后,他转过头去,仰头看着已经被削去面容的天佛金像,神色宁静神圣,他的声音很轻:“怀青,我是由俗世飞升的,很多年以前,我所修之道,是普渡众生。”
怀青愕然看他。
岁止道:“我所坚守的,是一切众生皆可成佛。
“只可惜,众生万相,里面还藏有魔鬼之相。”
岁止出生在一个帝王极度推崇礼佛的时代,他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且天性纯懿,勤奋好学,每日都要翻看万言的经典,并且分毫不差地背诵下来,而对于那些晦涩的古籍,他也能洞若观火。
他从一个敲钟小弟子迅速成长为讲经法师,他翻译了许多经文典籍,后被帝王请入王宫中做国师。
他志不在此,选择云游四方,帝王对他不舍,给他配了许多随从和盘缠,他以路上奔波多有不便为由,只向国王求了一个水囊。
他到过许多地方,诵经传学,长此以往,有许多年轻僧人自愿跟随他,甘愿成为他的弟子,陪他一起云游四方,对那些落难的人,伸出援手。
然而,有一个弟子背叛了他。
他们到了一处对方术和妖术极为敏感的村落,正巧那个村落有妖怪作祟,有数名幼儿被夺了魂魄,押了生辰八字在桥墩之下,保那桥坚固不朽。
这群外来的僧人很好地转移了村民的愤怒和恐惧,他们以为这些妖术全是这些可恶的僧人带来的。
恰好那背叛的弟子与那些村民里应外合,将岁止活捉,囚禁起来。
那弟子拿了许多好处,金银满身,即将还俗回乡。
而岁止在狱中遭遇了许多非人的□□和酷刑,他内心清明,从未在内心生出过恨意,只努力地对那些人传经讲道,欲要他们皈依礼佛。
可那些村民只以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众弟子终不忍岁止在狱中受苦,在一深夜,联合将岁止解救了出来。
但岁止身受重伤,即使被救出也没有活过第二日。
众弟子悲痛地为岁止举行荼毗大典,可那火焰却烧不起来。
任火焰酷烈滚烫,棺椁纹丝不动。
岁止的大弟子凌华悲痛大吼,令人把那个背叛岁止的凌真找来。
凌真一到,他也没想过会害死岁止,痛哭不止,跪在棺前,重重地嗑了一个头。棺椁之外的火焰才正式燃烧。
火焰烧了三天三夜。
而岁止,则涅槃成佛,飞升极乐天。
大贤大德,甚至令他绕过了雷殁台的九重雷劫。
讲述完这些,岁止收了淡淡忧伤的神色,他认真地看向怀青:“普渡众生,与慈悲为怀,相差不大。
“但我现在,不修慈悲,也不修渡世,自知自律便已足够。”
怀青这一刻,是真的感受到了岁止的悲伤。
那种悲伤不是因自己弟子的背叛,也不是因为自己英年早逝,那是一种深埋于心底的悲伤,
充斥着无力、悔意和无法掩饰的失望。
也许因为世人趋利避害,也许因为世人得鱼忘筌,世态炎凉,毁了一颗赤诚之心。
得道成佛,只为普渡众生,而众生,因一己私利,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怀青不会去好奇过问岁止心中这些无力、悔意和失望从何而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岁止,他没有否定他,他觉得此刻的佛子竟有些脆弱。
他没忍住,轻轻地伸开双臂,环抱住了岁止,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他轻柔的语调在岁止耳边回响:“佛子,你普渡众生也实在没有必要,你看天佛他立誓拯救苍生,也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佛子,你只要渡你自己,就已经足够。”
岁止僵了一瞬,渐渐卸去所有防备,陷在怀青的拥抱里,轻轻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