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头山
1963年秋,付守仁回乡祭祖,自1937年他背起行囊投军之后,已经整整26年没有再回到这里了。
望着车窗外这即熟悉又陌生的山和水,硬汉付守仁也不免有些热泪盈眶。
付守仁乘坐的吉普车在土路上一路飞驰,所到之处是一片尘土飞扬,坐在副驾驶的警卫员小刘吐吐飞进嘴里的土沫子,默默地把车窗摇了上去。
突然,砰的一声,车身一颠,开始左右摇摆起来,驾驶员迅速反应过来努力地控制着车子,但吉普车还是偏离了主干道。
驾驶员一惊,猛踩了几下刹车,车子磨蹭过草地,跟一棵老树擦身而过后停了下来。
驾驶员松了一口气,下车仔细地查看一番后,对付守仁报告道:“老领导,咱们的车爆胎了。”
付守仁闻言后也跟着下了车,他绕着吉普车转了一圈,最后蹲在左前轮处仔细查看,最终从胎皮里拔出一块石头碴子:“我滴个乖乖,这土路上竟然还有这么尖的石头。”
没想到这才刚刚出了县城,车就爆了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久都见不到一个路人,只能步行去找外援,驾驶员本来就是县里安排的,对这边熟悉,于是对付守仁道:“老领导,咱这车没带备胎,要不你和小刘同志在这等等,我去刚刚路过的那个村子找人帮忙,请人把你们送到小山屯。”
整个县里就这么一台能用的车,如今出了状况是不能用了,只能想其它的办法。
付守仁看看头顶高高的日头,对驾驶员道:“你去吧,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出辆驴车把你送回县里,早点带人把车开回去,毕竟是国家财产,放在这万一受了损伤也不好,我估摸着这离小山屯也不远了,我和小刘走着去。”
说罢,付守仁从后座拿起背包,警卫员小刘伸手想帮领导拿,付守仁没让,他指了指另一个背包道:“那不还有一个嘛,你背那个去,一人一个公平。”
小刘拗不过,只好照办。
付守仁背好背包,低头看了看腕表:“现在差5分14点,到小山屯大概还有20里,预计1小时到达,出发。”
说罢,他就一马当先地迈开了步子,小刘马上紧跟领导的步伐。
付守仁老骥伏枥,当真走出了当年行军打仗的速度,两人看看麦田看看草,神情惬意,步伐紧凑。
走了一大半,遇到了辆经过的驴车。
赶驴车的老大爷看见路上有俩英姿飒爽的绿军装,不由得多瞅两眼,瞧见付守仁的模样之后,顿时觉得有些眼熟,于是他停下驴车叼着烟斗问道:“两位后生,是要去哪?”
付守仁也停了下来,转头对老大爷道:“老叔,我俩要去小山屯。”
老大爷拿着烟斗在车沿上卡卡烟灰:“你俩是来走亲戚的?”
付守仁道:“我就是小山村的人,出去有二十多年了。”
老大爷一愣,咋这么巧,他也是小山屯的,小山屯就波灵盖那么大的地方,人也不多,家家户户都认识,他睁大了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付守仁,道:“二十年多年前离开的后生,你是...付老大家的?”
付老大正是付守仁的父亲,付守仁激动道:“是呀,我是付老大家的守仁。”
老大爷也激动道:“我是你老山叔,老天有眼,你可终于回来了。”
自从付守仁走后就再无音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人都说他死在战场上了。
老山他不信,这么好的后生咋就说没就没了呢,如今可算回来了,他拍拍驴车的木沿道:“快上来,我带你们回家。”
二十多年不见,两人变化都挺大,但付守仁这时也认出了老山叔,他痛快地带着小刘坐上了驴车。
老山叔瞅瞅小刘,一边赶车一边对付守仁问道:“这是你儿子?”
付守仁知道老山叔是误会了,他赶紧解释道:“老山叔,这是我的警卫员小刘。”
虽然没啥见识,但老山叔还是知道这年头只有大领导的身边才有警卫员,他高兴地念叨道:“我们守仁出息了,真的是出息了。”
受到长辈的夸奖,年近五十且经过大风大浪的付守仁也忍不住红起了脸,他不好意思地摘下军帽挠挠头。
小刘看见一直不苟言笑的老领导露出这幅窘迫的神色,忍不住偷偷直乐。
老山叔接着道:“看见你出息的样子,老哥哥和老嫂子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提到爹妈,付守仁忍不住想起了过往,他爸妈死得早,他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对他都很照顾。
那时候穷是通病,他到了二十几岁也没能娶上个媳妇,不过也正因为他空然一身,所以才能毫无牵挂地投军离开了小山屯。
付守仁感叹道:“要不是各位叔伯的照顾,也不能有我付守仁的今天!”
老山叔不肯领功,他摇摇头,道:“你能有今天都是你自己出息,等有时间你去给你爹娘上一炷香,跟他们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让他们也安安心。”
付守仁道:“老山叔,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给爹妈上个坟,看看各位叔叔伯伯们。”
他这些年在外面奔波,一直惦记着小山屯,几次生死之间,都念着再次回到这里看看,小山屯是他的根。
老山叔笑着点点头。
驴车很快就到了村里,老山叔把他们拉到了村长家门口,并指点付守仁道:“咱村现在的村长是老村长家的春根,你先去他家让他晚上给你安排个住处,你家那宅子早就荒得住不了人了。”
付守仁从包里掏出瓶二锅头塞给老山叔:“叔,我晓得,你就放心吧。”
老山叔平时有点闲钱就去供销社打点地瓜酒,这几年年头不好,他已经好久没沾过酒了,虽然肚子里的酒虫发作但他也不好意思收:“守仁,你自己留着喝吧。”
付守仁硬塞到老山叔怀里,道:“叔,孝敬你的,你可别外道。”
看付守仁坚持,老山叔才收了下来,老山叔还要去队里还驴车,所以就先走了。
目送老山叔赶着驴车走后,付守仁才拎着包和小刘敲响了村长家的院门。
开门的是春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大儿子知道守仁的来历后赶紧去屋里给父亲报信,春根的小儿子今年才8岁,平时最崇拜军人了,看见眼前的绿军装赶紧凑了上去。
等春根披着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儿子正在付守仁的背上,被逗得咯咯直笑。
岁月的洗礼让两人都变了样,但春根还是在眼前这粗犷的汉子身上找到了丝许的熟悉,他试着唤了一声:“守仁哥?”
付守仁抬起头,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根子。”
春根让开身,哽咽地对付守仁说道:“快进来坐呀。”
说罢,他又对小儿子严厉道:“你这瓜娃子不知道自己有多沉呀,别累着你叔,还不快自己下来。”
春根小儿子有些怕父亲,这会儿挨了父亲的训,哆哆嗦嗦地想从付守仁的背上爬下来,付守仁安抚地拍拍背上正在蠕动的小童,道:“没事儿,不沉。”
他一手提包一手护着春根的小儿子进了屋。
春根见状不好意思道:“这小子太皮了。”
付守仁把春根的小儿子放到炕上,道:“你小子小时候不也皮实着么,我看着这娃子像你,愿意同我亲。”
春根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粘付守仁,这么说来这小儿子确实像自己,跟守仁哥亲着呢,他拍拍儿子的屁股,道:“你出去玩吧,别打扰我跟你叔说话。”
春根小儿子孺慕地看了付守仁和小刘一眼,转头跑了出去,这一跑不要紧差点撞上了进来送茶的春根媳妇。
春根媳妇笑骂道:“你这瓜娃子,咋就跟个小炮弹似的。”
春根小儿子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跑远了。
春根媳妇把茶端给付守仁和小刘:“咱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只有这苦根茶。”
付守仁道:“这苦根茶好呀,咱村里老人说了常喝苦根茶活到99。”
说完,他立马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弟妹这苦根晒得好,口感回甘,这股子家乡味我在外面想得不得了。”
春根听见付守仁夸自己婆娘的手艺,也忍不住符合道:“咱芳子晒苦根确实有一手,咱村里的叔伯都爱喝她晒的,等你走的时候多给你装点。”
春根媳妇闻言对春根叱道:“你这呆子,我看你不应该姓李应该姓王。”
春根懵了:“为啥?”
春根媳妇翻了个白眼:“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就这普通的苦根茶还叫你夸上了天!”
众人反应过来,被春根媳妇的爽朗劲儿逗得哈哈大笑。
她又对付守仁温声说道:“咱家就这苦根茶多,要多少有多少,你别客气管够喝。”
小刘听老领导夸茶好喝,也抿了一口,结果被苦味呛了一下,赶紧把杯子推得远远的,不想再碰。
春根媳妇对付守仁和小刘道:“我去给你们收拾床被褥,你们晚上就在咱家睡,咱家地方大。”
付守仁确实也没地方可去,他感谢道:“那麻烦弟妹了。”
春根媳妇:“嗨,这有啥麻烦的,咱春根这些年没少提起你,咱就是一家人。”
春根插嘴道:“芳子,你晚上再收拾几个好菜,我跟守仁哥要喝上两盅。”
他藏了瓶地瓜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天守仁哥回来他高兴,定要喝个不醉不休。
春根媳妇白了他一眼,道:“这还用你说。”
刚过□□,家家户户都不好过,这平添了两张嘴,付守仁哪好意思,他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条腊肉递给春根媳妇:“弟妹,做给孩子们吃。”
这年头肉是稀罕物,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春根和春根媳妇都有些不好意思。
付守仁道:“弟妹,你刚刚说咱是一家人,客气啥。”
春根媳妇想起自家那几个一年沾不到几次荤腥的臭小子们,也不纠结了,爽快道:“成,那谢谢守仁哥了。”
说罢,她就拎着腊肉出了门,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地要给付守仁他们露一手。
春根媳妇走后,付守仁笑眯眯地又饮了一口苦根茶,道:“根子,我看你这日子过得好,儿子聪明,媳妇爽快。”
春根也觉得自己过得不错,虽然日子清贫点,但老婆知冷知热明白事理,儿子们也快要长大成人了。
他举起杯子和付守仁的碰碰,以茶代酒敬了一杯。
两人又聊了几句,付守仁起身道:“根子,今天中元,我上山去给老爹老娘上炷香,等我回来咱俩再聊。”
春根一愣,小山屯的坟场在半山腰上,村里的习俗是上山祭拜的话一定要赶在午时之前完成祭拜。况且秋天天黑得早,现在上山,办完事儿要想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恐怕是来不及的,于是,他对付守仁劝道:“守仁哥,你家祖坟咱村一直都有照顾,况且这马上天就要黑了,夜路也不好走,明天再去吧。”
付守仁道:“没事儿,等会我跟小刘去,我俩脚程快,说不定天黑之前就能赶回来,对了,你借根火把给我们带着,以防不时之需。”
春根皱皱眉,担心道:“村里老人说过,咱这后山连着白头山脉,有灵性,晚上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况且,今天中元鬼门开,晚上还是呆在家里为好。”
付守仁爽朗一笑,拍拍春根肩膀,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咱得拒绝迷信,一切牛鬼蛇神都是不存在的。况且我在战场上见到的鬼子多得是,活鬼我都不怕何况是死鬼呢。根子你在家等我,我去去就回。”
春根嘴笨也不会说,见付守仁坚决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得去为他们准备火把。
付守仁打开背包,一一拿出里面装着的糖果、酒和点心等物,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属于稀罕物,他攒了好久才攒到的,全是带给父老乡亲们的礼物。
他从包底掏出一个搪瓷茶缸,拎了瓶二锅头和半盒点心,带着小刘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