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灵堂

小朋友嘴里含着糖,眨巴着眼睛,这时候看不太吓人,甚至有点呆。

有一个瞬间陆安庆的神情很像要冲上来把林清源打一顿。

然而男人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没来得及爆发,便被“哇”的一声引走了注意力。

陆新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被他擦在自己的衣服上,明明是一般家长最头疼的场面,陆安庆却一下子放松了,肩膀朝前塌,没了刚才神经质的模样。

他抱起陆新城轻轻哄:“别怕,爸爸在,爸爸在这里……”

他看起来正常许多,语气也平静不少。哄了会,才顾得上对两人道:“你们坐会,孩子不懂事,招待不周。”

徐烁赶紧道:“没事陆叔,我带林哥去给新宇上柱香吧,你不用管我们。”

“也好。”陆安庆点头,又嘱咐道,“上香的时候小心别弄错,你和新宇小时候熟,用案上最左边的。”

他顿了顿,没看林清源,背过身坐回了门口的椅子上:“清源用颜色淡的那种。”

“往里走,左边最里面的房间。”

这边祭拜的规矩,辈分不同亲疏不同,上的香长短粗细品种都有区别。

徐烁应了声,带着林清源穿过堂屋。

临到拐角的时候,林清源摸了摸口袋里已经冷却的辟邪符,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又对上陆安庆要把他盯穿似的视线。

那瞬间陆安庆显得很慌乱,刷地把头扭开了。

林清源忽然觉得这一趟可能不进去更好。

但他身边还有个徐烁。

少年毫无所觉,正对林清源小声说话:“林哥你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陆叔要打人呢。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宝贝新城,往常都不让人随便进屋。”

林清源回忆刚才的行为,似乎是有些唐突:“我只带了棒棒糖,不然,下次给他别的?”

下次?还别的?

徐烁:“……算了林哥,你不适合哄孩子,咱以后不干这事了啊。”

他语气比起声称要“哄孩子”的林清源专业许多。

“我刚才还想说什么的……”徐烁心累地继续道,“哦对了,还有新宇的事。今天也很稀奇,之前别说祭拜,新宇刚出事那时候,头七都不让我们来。”

林清源问为什么。

徐烁摇头:“不知道,可能因为连着两个孩子身体都不好吧。新宇心脏有毛病,治了七八年,把家里都拖垮了,还是没留住,新城生出来又是,虽然没新宇那么严重,但安庆叔从那之后就有点神经……林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意识到这么说长辈不好,徐烁赶紧收声。

正好两人走到一间小房间前,门开着,里头拉着窗帘光线昏暗,能闻到香烛的味道。

徐烁:“就是这里了。”

林清源嗯了一声。

他想了想,侧过一步,在徐烁之前先进了半个身子。

房间里全是燎起来的烟,雾蒙蒙的不太真切,靠墙的地方摆了张桌子,走近了,上面立着个牌位,字却看不清楚。

徐烁上前,按陆安庆的嘱咐拿了左边的香,点上,闭眼诚心地拜了三拜,插.进去。

林清源站在他身后,扫过桌案上摆的东西,却总觉得哪里违和,又说不上来。

“林哥,我好了。”徐烁退到后面。

林清源上前一步,拿了靠外侧颜色淡些的。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淡得几乎快成全白的了。

线头亮起光点,丝丝缕缕的烟飘起,缠进上空缭绕的白气,片刻就交融得再也分不出彼此。屋里的味道浓得麻痹了人的嗅觉,仿佛这么些年一直烧着永不断的香,沉积在一起,成了种压的人心头发闷的味道。

林清源举着香,要插上的那一刻,心脏忽地有种被重重扯了一下的落空感。

他顿住动作。

“怎么了林哥?”徐烁见他迟迟不上香,在后面轻轻拉一下他衣角,小声道,“已经点上了,不入香炉很不吉利的。”

“没事。”林清源回神。

他稳稳把三支香插.进香灰,两人又一起拜了拜,转身出房间。

就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那,林清源余光再次瞥过桌案,脑中电光石火冒出了什么。

确实有哪里不对。

他想起来了。

祭祀奠念之物,以水果素饼为主,按三三之数摆放,尤其这种已经过世许久的,忌荤腥肉类,以免增加杀孽业障,影响转世轮回。

可那张桌上摆的,果一盆,点心一盆,牛肉一盆,牌位龛笼后面露出一个隐约的盘角,分明是最不能犯的“四”数。

——这哪里是祭奠,简直要把人永远困在这里,永世都不得安生。

林清源瞬息理清了前后,木着脸:“徐烁。”

“嗯?”

“你昨天说想去我家。”林清源悄悄加快脚步,“屋子收拾好了,要去吗?”

少年上完香原本有些低落,这时候打起了点精神:“现在?”

林清源:“是。”

徐烁:“好啊。”

眼看就到大堂了。

林清源决定这几天都不靠近陆家,也要叮嘱徐烁不让他来。

忽然,他胳臂被人一把扯住。

“林哥!”

变了调的破音,在这暗漆漆的走廊里很有洞穿天灵盖的效果。

林清源被他叫得一震,另一只手揉了揉耳朵,脑中只有“果然来了”几个大字。

“林林林林哥……”徐烁哆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看看看、那个照片!会动……会动啊!”

林清源这才注意到右侧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相框,里面的人长相同陆新城很像,但年纪看起来要大上一些。

——刚才他们往左走背对着那边,竟然没发现。

照片是黑白的,里面的人十三四的模样,大眼睛里满是开心的笑意,好奇地望着相框外面,似乎下一秒就会从里面出来,和他们欢快地打个招呼。

白花边,黑框,白底。

不该用在去世之人遗照上的表情。

林清源收回视线,拍了拍贴着自己发抖的徐烁:“别怕。”

“林、林哥!”少年整张脸皱在一起,声音里充满破碎的希冀,“他朝我眨眼了啊啊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是我眼花看错了!”

林清源:“原来你胆小啊。”

徐烁:“不是!”

他一点不敢往照片的方向看:“我就是……怵那种东西,就那种,不正常的、非人类的……林哥你懂吧?”

林清源:“懂。”

徐烁:“林哥你不怕吗?你脸色都没变!……所以,我自己吓自己对吧?没事对吧?”

林清源看了眼四周:“其实,不用怕。”

他斟酌着语句:“不然,你自己往右手边看一下?”

徐烁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不详的预感。

他颤颤巍巍的、拿出自己作为男人最后的自尊和底线,鼓足勇气转头看了一眼——

“啊——!”

他们只差一步就能走进去的堂屋不见了,连同原本应该在门口坐着的陆安庆和陆新城,黑漆漆的走廊成了这座房子的全部。没有窗户、不见光亮,唯独他们刚才出来的摆放了排位的小房间,似乎成了唯一的退路。

但傻子都知道,这就像陷阱出口放的肥肉,伸头出去就是咔嚓一刀。

徐烁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

林清源努力举高手臂,安抚地拍拍像个大仓鼠一样直往他背后躲、已经发不出声的徐烁:“乖。”

离他们三米开外的照片簌簌地抖动起来,呜呜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夹杂着孩子若隐若现的笑声。

在这个能把正常人吓到自闭的境况下,林清源不知怎么突然想到昨晚在温泉的时候。

虽然都想要他的命,但至少,有个长得好看的人,和一只好看的猫,心情能更舒畅一些。

他拉着徐烁慢慢往后退。

照片里的人眨了下眼睛。

漆黑的瞳仁在白底的衬托下愈发分明,僵硬地、缓慢地转了一圈,定在了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