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夏日清早,晨光透过错落有致的竹林,洒下斑斑点点的金辉。

翩动的衣摆掠过竹叶林梢,飞舞的鬓发随风飘摇,少女一路奔跑着,身上的光影变幻不断,明暗交错间,恍若隐匿人间的精灵。

顾言观定睛瞧着,只觉来人分外眼熟。

眼看她跳着跑着过来,他默默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转向了住持。

住持与他一样,正好奇这姑娘的突然出现。

“慢,慢,且慢!”

虽然出场的确很惊喜,但后续却明显不大接的上力。

跑了这一路,白倾沅气喘吁吁地靠在冰冷石桌上,大力呼吸着。

鉴于她当初是遮着帘子被抬上山的,住持也并未见过她的真容,故而现下迟疑道:“这位施主……”

白倾沅向后一撩发丝:“我,嘉宁县主身边的女使。”

说罢,也不待旁人再问,她直勾勾的眼神盯着顾言观,似要将人生吞活剥进肚。

实在是半点矜持都没有。

就连住持都看不过去,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跟顾言观道:“施主,剃度需得潜心静气,万事皆空,既今日顾施主这里还有客,人情往来相通,那剃度之事,不如改日再议。”

“不是……”

“主持慢走!”

顾言观正欲挽留,却被白倾沅拉住衣袖,水葱似的指甲捻了那片月白,娇滴滴道:“先生,我家县主还有事找您呢。”

看着住持步步远去的背影,顾言观禁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瞥她时,不经意挣开了自己的衣角。

“不知县主有何事要吩咐。”他冷冷清清地开着口,看也不看她。

白倾沅单手托着脸,觉得他是在抱怨自己破坏了他的好事。

可是,出家算哪门子好事?

眼珠子微微一转,她笑盈盈道:“我家县主近来水土不服,上了灵泉寺静养,前几日,听闻顾家少将军也在此地,故派了我来看看。”

“我家县主说,她与顾将军是旧相识,从前在甘城就见过的。他乡遇故知,难免兴奋,还望将军不要嫌我们唐突才是。”

顾言观静静听着,末了总算说了一句:“顾某对嘉宁县主,并无印象。”

单单这一句,便足够让白倾沅气到背过气去。

她一只手竖到了发髻边上,摸了摸那支青玉簪,袖子滑溜向下,露出一大截嫩白小臂,绿松石珠串暴露在空气中,闪烁着光。

她笑得娇俏,眼睛眨呀眨:“将军您再好好想想呢。”

顾言观总算不说话了。

这人他还真见过,在当年去西郡借兵的时候。

小姑娘幼时的容颜与眼前人逐渐重叠,的确是长开了的模样。

可是他依旧说:“在下实在是想不起来。”

白倾沅保持许久的笑意终于出现了一丝坍塌,她不可置信地歪着脑袋,又强调了一遍:“你见过的,当年在甘城,你忘了吗?”

回答她的是顾言观缓慢的摇头。

“你骗人!”她还是不肯相信,砰砰拍着石桌,大声嚷着,“你骗人!”

“你看着我,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脸,你——”

“县主请自重。”

白倾沅话到激动处,忍不住拉了他的手,却被他一下拂开,拉远了距离。

白倾沅一愣:“你知道我是县主,你明明认识我的!”

顾言观眉目不改,淡墨如水:“您的穿戴用度,非寻常奴仆所有。”

“你都,你都看到我的穿戴了,那你怎么还认不出我呢!”白倾沅将戴着绿松石的手伸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你看看,你当年还夸过它好看的,你忘了吗?”

说完她又开始自我否认,“不对不对,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会忘了呢,那一定是我的错……”

她一手抚着脸侧,问的小心翼翼:“是不是,我长大了,长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你就认不出我了?”

“县主……”顾言观叹一口气,无奈转头看她。

不料白倾沅亦在向他靠近,咫尺之间,两人目光对视,轻呼的热气交缠在一起。

只一瞬间,白倾沅就红了眼眶,原先设想好的初见场景轰然崩塌,她小心地又捻住他一寸衣角,用细小了不少的声音道:“顾将军。”

“我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打碎了白倾沅几日几夜的幻想。

顾言观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坦荡荡地看着她:“落发为僧,我意已决,县主口中的少将军,早就不复存在了。”

白倾沅摇着头,执拗地拉住他的衣裳,“不可能,我不信!”

“县主见过血流成河的场景吗?”他看着白倾沅的脸,认真问道。

“我见过。”他根本没想等白倾沅的回答,自顾自道,“成千上万个将士的鲜血流淌在塞北的荒原上,比天尽头的晚霞都要红。”

“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塞北的战场上,我都已经见过,也都体会过。如今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可我一闭眼,仍旧满目疮痍,长夜悲歌。塞北疆场上杀戮的场景牢牢占据我的脑海,唯有青灯古佛,才能叫我内心平静,得片刻安宁。”

“县主口中的将军,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忠诚的,脏污的,怎么都洗不干净。”

白倾沅喃喃:“不是,你不是……”

“县主请回吧,这里从来都没有你要找的将军。”

他起身,冷不丁发现衣裳一角还被她拽在手里。

“可我要找的是顾言观!”她抬头,仰视着他,“你说你不是顾将军,那就不是,可你是我要找的顾言观。”

“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出家,不能抛下我。”

顾言观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只是轻轻挣开那一片衣角,微微蹙眉:“顾某与县主素无瓜葛,县主管的未免太宽了些。”

“是,我就是要管!”白倾沅腾地起身,固执地看着他,“你不记得我了,那没关系,咱们可以重新认识,我叫白倾沅,白是西郡白家的白,倾是……”

顾言观没给她留更多的精力,听她红着眼眶说了不到两句便转了身。

“顾言观!”

白倾沅强忍住哭意,冲着那道决绝挺拔的背影喊了他的名字,耳边有簌簌风声掠过,没带来任何回应。

顾言观进了他的小屋,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干扰。

他一言不发,步至里屋,轩窗上的竹帘今早被卷了上去,此时向外望去,还能看见那抹青绿色,垂头丧气地立在石桌旁。

小丫头偏执的很。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的脑袋一点点抬起,向这边转来。

竹帘立时被放了下来。

白倾沅静静看着这栋明显对自己抵触很大的小木屋,出人意料地,翘起了嘴角。

刚才委屈颓丧的模样一扫而光,她轻嗤一声,飘飘忽忽道了句,“伪君子。”

*

“母亲,不是说最近那位西郡来的县主在这静养,咱们这么来上香,没事吧?”

山间小道上,秦空远跟在自家母亲身后,絮絮叨叨不停。

秦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回头教训他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嘴碎的,爬山都不得安宁。”

说罢,她又回头继续上山,接着方才秦空远的问题:“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做什么事都咋咋呼呼的?我今日既然能上这山,自然是早就向太后娘娘请示好了的,用得着你来提醒。”

秦空远自讨了个没趣,吸吸鼻子,总算肯安静下来。

前几日,他爹秦大人被任命为东郡监察史,今日出发,去往东郡各地,监察巡视。

他与母亲送了他爹到京郊,回来路上见着了这灵泉寺,便被母亲拉着上来了。

烈日炎炎,山路虽不难走,人却实在热的慌。

秦夫人苦口婆心:“你爹在监察司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派到东郡去,别看东郡换了新王没几年,那可不是个善茬,谁知道背地里会不会给你爹使什么绊子。你今日就辛苦这一回,与我一道,为你爹爹祈福,保佑他平平安安回来。”

秦空远擦着额头上的汗:“爹是京中派去的监察史,东郡一个地方藩王,还敢使绊子?不怕直接被参一本?”

“你给我住嘴!”秦夫人慌张地四下看了看,随即数落他道,“毛头小子,口无遮拦,这种话也能说得?”

秦空远无辜瞪直了眼睛,不明白这话有何说不得。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秦夫人好一阵抚额头疼,“你爹公正清明一辈子,做事从来都是有理有据,遇到点小挫折就随随便便上奏弹劾,那成什么了?”

“是是是。”秦空远赶忙认错。

想到自家这傻儿子是真不懂官场这些事儿,秦夫人心下有些复杂,趁此机会问道:“你那几个狐朋狗友,明年春闱,有何打算?”

春闱?

秦空远没想到母亲会问这个,想了想,不确定道:“应当都会参与?”

秦夫人皱眉:“召怀遇呢?”

果然在这等他呢,秦空远暗自叹息,每每提到他那群朋友,他母亲总是会格外问一句召怀遇。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他们这群人中,出身最好的。虽然其间还有同为侯府世子的冯不若,可谁叫召家如今,还有一位坐镇朝堂的太后呢。

他思索一番召怀遇近况,回秦夫人道:“他……啊!是谁?!”

秦空远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走在前头的秦夫人闻声回头,只见自家傻儿子正捂着额头,面容扭曲。

而他的脚边,一枚松果翻滚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