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姜庸的屋里满是刺鼻的药香,秦空远一踏入,便觉莫名熟悉。
啊,前阵子他被打三十大板之后,卧房里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股味道。
不知他母亲是听信了哪个郎中的话,人家告诉她,被打了板子,得内服外敷一道才有效。故他那段时日,不仅天天在后头敷药膏,嘴里还灌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他母亲不知道,当他喝了那么多汤药后,频繁起床小解需要?受的罪,比不喝要?多百倍。
如?今闻着姜庸屋里这个味道,可不就是同他当时一模一样。他对姜庸,登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姜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秦空远走近到姜庸榻前,浑圆的眼珠子瞪到极大,生怕看不清他的惨状。
姜庸薄被半掀,露到了腰间,上半身撑着,不知在做什么,面目狰狞,十分可怖。
“空远!”
见到人来,他喜出望外,赶紧指着桌上的水壶道:“我渴了,想喝几口水,谁知道趴久了起来费劲,不小心还磕到了……”
“我帮您我帮您。”秦空远明显十分理?解他这种?痛楚,二话不说就过去帮他倒了杯水。
水杯递到姜庸手里,姜庸颤颤巍巍地接过,喝一口水就能滴好几滴到身下的床单上。
秦空远不忍直视,此时正好又听见姜祁同其他人进来,忙数落姜祁道:“你们家这是怎么回事?姜大哥身边怎么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他在这渴了老半天了,想喝口水,还得自己费劲去拿,这不是为难人嘛!”
姜祁:“……”那些人分明是他自己要?赶走的!
他有苦不能言,只能勉强扯着嘴连着脸皮讪笑,“可能他们暂时忙别的去了,我这就去把他们喊回来。”
“不用了不用了!”姜庸又拦住他,“刚刚空远已经给我喝了水,他们有事就让他们忙去吧,待会儿自然会回来的。”
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杯放到床边凳上,调整了趴着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跟在姜祁身后满屋的人,问道:“你们这是成群结队耍朋友来了?”
“哪有,我们这是特地来看姜大哥你的!”章元度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如?今我每日呆在这屋中闷得慌,你们来了,能替我解不少闷呢。”
“是是是。”秦空远一边应付着他,一边给章元度使眼色。
瞎说什么胡话,这下好了,他们明明是来看姜祁的,若是姜庸执意要留他们坐下来聊聊,那可尴尬。
他们跟姜庸,不可谓是不熟,只能说是,玩不到一块儿去。
“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坐吧,别干站着了,多累。”姜庸十分好客地指挥着众人。
秦空远心下汗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跟着其余几人一道,在屋内的圆桌边坐下。
坐下的一瞬,冯不若习惯性展开扇子,为自己送来了清凉。
姜祁听到动静,盯着他的水墨扇看了几眼,上头的红色血迹已经不见,干净地看不出任何痕迹。他不禁想,不知从前,这把扇子还沾过多少的血迹,如?今全都瞧不见了。
姜庸与他一母同胞,所思所想皆是相近,姜祁在关注那扇面的同时,只听姜庸的嘴已经动了起来。
“冯世子这扇子,倒是宝贝得很。”他感慨道,“多少年了,竟还不舍得离身。”
冯不若玩笑道:“家里祖传的宝贝,少带了一日,都是要跪祖宗祠堂的。”
“哈哈哈。”姜庸附和着他,“那还真是丢不得,听姜祁说,这扇子可是上回救了他命的恩人。”
冯不若闲闲地扇着微风,“哪里,是姜祁言重了。”
“非也,非也。”姜庸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笑道,“这扇子既然能救姜祁的命,必非凡品,世子实在不必自谦。”
冯不若轻笑几声,听他的话,没再多说什么谦虚的言辞。
“只是这东西既然如此厉害,倒是叫我好奇,它与江公子身边的卢十三娘比,如?何?”
“卢十三娘的名?号,哪里是我这破扇子能比得上的。”冯不若嘴角的笑逐渐淡下去。
“又谦虚了不是。”姜庸胳膊肘逐渐撑起来,露出整张脸,“既然卢十三娘不好比,那较之从前顾家的少将军,总有个高低吧?”
脾气向来很好的冯不若一听到这话,嘴角总算是彻底淡了下去。
“姜大哥是什么意思?”他问。
“哪里有什么意思,卢十三娘实力不明不好比,那从前顾家那位少将军,众所周知的实力,总能有个高下的。”姜庸仿佛没察觉到他逐渐变冷的气场,依旧一口一个顾家少将军。
冯不若彻底失了耐性,扇子一收便想走人,又听姜庸谈笑道:“其实我也就是好奇,既然这小小的一把扇子都能杀不少人,那当年一人可挡万敌的顾少将军,怎么就会被几个流寇拦在京郊而?无法回家。”
骤然从扇子跳脱到当年顾家的惨案,在座众人俱是一惊,就连已经起身的冯不若,也被他这话膈应地动不了脚。
不是他不能走,而?是他不想走了。
姜庸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却只是点到为止,“当然,我也只是说说,顾家具体什么事,早就过去了,如?今再谈也没意义了,诸位莫当真。”
怎么就没意义了?顾言观这不是还活着吗?
秦空远内心掀起波澜,很想与他理?论,却只是张了张嘴皮子,话刚滚到嘴边,便被冯不若一手压了下去。
他的手搭在秦空远肩上,隐约可以见到暴露的青筋。
秦空远遂止住了内心的躁动,脑袋向下低了几寸。
“姜大哥刚才喝的怕不是水,是酒吧。”
自始自终从未开过口的召怀遇不知是怀了怎样的心思,冷漠发言。
姜庸看着他,低低地笑了,“怀遇你不愧是德昌侯府的世子啊。”
召怀遇并未理他,只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姜祁,抬脚离开。
他既起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这几个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冯不若跟着召怀遇后脚离开,秦空远和章元度没他们的身份,便只能一板一眼地告辞。
姜庸看着这群世家子弟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屋里离开,如?愿以偿地呼了一口气。胳膊肘再也撑不住,他的脸再次摔入柔软的枕榻。
“哥!”
姜祁眼睁睁地看着好友鱼贯而出,颇有些火大。
“哪来这么多怨气,姜祁,咱们只是听吩咐办事。”姜庸不复方才的轻快,这会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姜祁手指捏地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方才姜庸这些话,怕是将他那群伙伴都得罪了个透。
冯不若和秦空远虽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但这两人跟顾家的那位少将军,都是交情不浅,尤其是冯不若,与他可说是年少知己,只是后来顾家没落,那位少将军执意出家,他们这才逐渐少了联系。
而?德昌侯家和顾家向来不对付,他方才贸然在召怀遇面前提起顾家的隐晦,在召怀遇眼里看来,不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么?
至于章元度,顾大将军和顾夫人离世那一晚,顾少将军被困在京郊无法进城,那一晚城门口的守卫,正是章家看管的巡防营。章元度听到顾家,估计也不会有多好的情绪。
这么多年的友情,姜祁真怕会就这样折在他哥手里,可他哥说的又是事实,他们受制于人,只能听上头办事。
他最后不耐烦地瞧了一眼趴在榻上的姜庸,只觉晦气异常。
***
七月七
白倾沅花了不少的心思打扮自己,穿着最喜爱的那套天青色衣裙,得意洋洋地拉了成?柔出宫。
“就别不高兴了,今日可是七月七,我听说是盛都最大的花灯节,不少的在室姑娘公子都会出来玩,你若真不喜欢那蒋家的少将军,咱们就在长街上再挑一个。”白倾沅两根食指抵着她脸颊,戳出了两个圆圆小洞。
成?柔总算被她逗的有了点情绪变化,娇嗔道:“你当是挑首饰呢,尽说胡话。”
“哪里是胡话,我听说,今晚还有一户乡绅的女儿要抛绣球寻亲呢。”她兴致勃勃道,“你若是不高兴,大不了咱们也借了她那绣球台子抛一抛,保不齐就是个俊俏少年郎。”
成?柔被说得红了脸,拍了下她的手,“你少取笑我。”
“我听说前朝的长公主,也有养了一屋子面首的,姐姐你也是国朝公主,怕什么不可能。”白倾沅非但没停下逗乐的话,反倒越说越露骨,叫成柔听了直想捂住她的嘴。
有说有笑间,两人便到了长街,只是街口的马车早已堵的水泄不通,白倾沅只能和成?柔下马车,步行往里走。
长街两旁皆是双层的木楼,不论是哪一层的屋檐下,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千变万化,五彩缤纷,天上焰火齐放,漫天红光,映亮了大半的盛都。站在街口远远望去,灯火璀璨,烈焰辉煌。
即使前世见过再多次的七月七花灯会,白倾沅仍是对此感到惊叹。
“太美了。”她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只会用最庸俗的称赞。
“是啊。”多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成?柔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禁舒畅了眉眼。
这是大晏最繁荣昌盛的模样,她们有幸活在当今。
“姐姐,你看前面那个台子,是不是抛绣球的?”白倾沅眼尖,指着前面人头攒动最多的一处道。
“是。”成?柔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也见到了那座绣球台子。
“那上面站了人了,姐姐,是不是那姑娘要?抛绣球了!”白倾沅还是头一次见到抛绣球招亲的,不免兴奋过头,拽着成?柔就往那地方去。
一众宫女护卫紧紧跟在她们身后,生怕把人给跟丢了,可两个主子没丝毫自觉,直往那人最多的地方钻。
等到钻进了接绣球的人堆里,白倾沅这才发现不对,她和成?柔四周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挡了视线,叫她们压根见不到多少姑娘抛绣球的场面。
白倾沅蹦了几下都没什么收获,有些气馁,却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在见到那姑娘抛出绣球的那一刻,她也跟着众多男子一道,跳了起来。
结局可想而知,那么多人一拥而上,她直接被人撞倒,差点没摔在地上。
而?没摔在地上的原因,是她摔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成?柔吃惊地看着她竟然将人当做了肉盾推倒在地,赶忙上去扶起她。
白倾沅捂着脑袋被她搀起来,冷不丁又听见她在自己耳边一声惊呼。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地回头。
“嘶——”待她看清被自己撞在地上的男子,登时好一阵肉疼。
“怀遇!”
成?柔于尴尬间喊出了他的名?字。
“见过长公主。”召怀遇随随便便应了一声,揉着被撞疼了的手腕,没好气地瞪着白倾沅。
白倾沅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撇了撇嘴,毫无歉意道:“抱歉,耽误你抢绣球了。”
召怀遇:“……”
正说着,那头的绣球在半空中被抛来抛去,易了一双又一双的手,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其中一个俊公子身上。
“恭喜章公子!”
人群中立时传来欢呼。
碰巧路过的秦空远一愣,向里头张望一眼,笑骂道:“好啊他个章元度,嘴上说着不要?,背地里把绣球抢回家了!”
绣球抛完了,便也没劲儿了,原本还嫌挤的人群立时四散开来,白倾沅和成?柔原本想跟着人流散去的方向走,却在临走前,听见又一道熟悉的音色。
“三哥哥!”
原来召颜正由下人陪着,拨了人群往这边来,见到召怀遇的同时,她也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成?柔。
“公主姐姐!”她顺口道。
成?柔要?走的脚步顿住,拉着白倾沅站在原地。
顺着两人相连的手,召颜将目光转移到了面前这个着了天青色衣裳的女子身上。
“公主姐姐,这是?”她面笑肉不笑地问道。
成?柔知道召颜的心思,自然也就明白她对白倾沅的敌意,想了又想,还是先介绍道:“这是沈家的表小姐,知鹤今日不方便来灯会,便将她托付给了我。”
“原是沈家的姐姐。”召颜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扬起一张雀跃的笑脸。
出于礼仪,成?柔也将召颜介绍给了白倾沅:“这是德昌侯召家的六姑娘召颜,是我的表妹。”说完,她好似又想起来什么,指着一旁的召怀遇补充道,“这是召家的三公子,召怀遇。”
白倾沅学着召颜方才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召怀遇看不下去,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白倾沅也扯了扯成柔的手,并不想与召颜纠葛过多。没办法,只要想起召颜上一世在后宫中胡作非为的模样,她就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动手给她一巴掌。
成?柔却以为她是与召颜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于是暗地里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白倾沅无奈,只能故意扯了扯成柔的袖子,捏着嗓子道:“我前几日听她们说,召家六姑娘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这会儿还能出来逛灯会?”
虽然只是低声嘀咕,但这细小的声音还是传入到了召颜的耳朵中,暴脾气的召颜哪里能受他人的气,登时变了脸,怒道:“你说什么——”
“召颜!”
幸而召怀遇还在这里,一见到她发脾气,立刻便出声制止。
召颜眼里冒着火,越看白倾沅这张无辜的脸便越生气,可是碍于成柔和召怀遇还在这里,她不能乱来,只能不断平复自己。
“姐姐,她好可怕,我先自己去那边逛逛,等会儿再回来见你。”她面上露怯的同时,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轻挥着,示意泠鸢和南觅同自己走。
成?柔根本来不及拦住她,她一撒手,转身便扎进了人堆里,等她下意识去找,人早就不见了。
她粗略环顾一圈剩下的宫女,发现泠鸢和南觅也跟着她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白倾沅脱离了熟人,立马飞得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路上,射箭,猜谜,川剧变脸,她全都感兴趣,全都想玩儿。
正当她信心满满地拉开长弓,瞄准了靶上红心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站在靶子旁边的一个男子。
一身月白的衣裳,干净利落的发髻,头上的白玉冠泛着亮光,好似倒映着她的模样,虽然面上带着方鸟全脸面具,但透过那双眼睛,白倾沅知道,这就是那个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的人。
她看得走神,手中的弓箭一松,只堪堪射了个五环。
“嘁——”
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白倾沅却不管不顾,扔下弓箭拨开人群,此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见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触摸到那个人。
明明不过几尺距离,在她的眼中却好似隔了天河星栈,她奔了几个春秋,才到了他面前。
她拉住那人的手,笑得像个偷吃了果脯蜜饯的孩子。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言观的眼中没有任何的震惊,他知道她会过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无比笃定。
白倾沅给身后的泠鸢和南觅使了个眼色,拉起顾言观就走。
一个不问去哪,一个不说去哪。
她就拉着顾言观走在人堆里,心下想着,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别走了。”她还在兴高采烈地一个劲儿往前,顾言观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叫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言笑晏晏地回头,面上映满了红光。
顾言观见她这样,呼吸难得停滞了一瞬,随后改口道:“走慢些,小心摔着。”
白倾沅立时笑得更灿烂了,有恃无恐道:“有顾先生牵着我,怎么会摔着?”
顾言观却认真道:“抛绣球那里。”
“嗯?”白倾沅歪着脑袋想了想,“抛绣球那里怎么了?”
“抛绣球那里,摔了。”顾言观惜字如?金,但还是叫白倾沅明白了他的意思。
“哈哈哈哈!”牵着顾言观的手逐渐攀上他的手臂,白倾沅半身挂在他臂膀上,笑得前俯后仰。
“顾先生原来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
顾言观也毫不介意她知晓内情:“嗯。”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出现在我面前?”她好奇道。
“你摔了。”他淡淡道。
白倾沅嘟了嘴:“我摔了你不是更应该来搀起我么?”
顾言观稍不自然地暼她一眼,白倾沅恍然大悟:“顾言观你吃醋了!”
因为当时,她摔在了召怀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