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建承元年,西郡甘城
“盛都城里刚变了天,这北郡就起祸乱,我看呐,这天还得再变!”
烈日底下,地上都冒着热气,滚烫地厉害,黄沙不?时伴着热风席卷而来,吹燥人的心。
街边茶馆里一堆人正围坐在方桌边上,高谈阔论当下最兴的时事。
白倾沅坐在马车里,正玩着母亲今早为她盘的新发髻。
她母亲是从京城嫁到西郡来的,当年她祖父老西郡王进京为自家儿子求娶媳妇,母亲身为宁王府的独女,便被当时的皇后看中,送到西郡做了世子妃,在她祖父去世后又成了王妃。
京城便是那些人口中的盛都。
她母亲是陶家皇室出身,外公虽只是个闲散无权的王爷,但也是金尊玉贵,显赫无极。母亲自出生起便是县主,吃得好养的娇,样样都精致,无一不?完美。
可是西郡却让母亲不大如意,这里一年到头风沙都大,干燥异常,夏日晒,冬日冷,听父王说,母亲初到这里的第一年,是天天哭着要回京城。
多亏父王是个宠媳妇儿的,母亲嫁到西郡,除了气?候和日常一些小事不?大习惯之外,父王便没叫她受过一点委屈。王府里从没有小妾通房,她白倾沅也没有异母的兄弟姊妹,父王把母亲捧在了心尖尖上,得了不?知多少人的艳羡。
她同母亲一样,生来就是县主,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哥哥们说,母亲是最盼能得个女儿的,因为她总想着,自己生了女儿,就能日日将女儿打扮地同自己一样漂亮精致,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插花作诗,让她做西郡最娇贵的小姑娘。
母亲盼望着这些的时候,全然没有想过,女儿的性子是随父亲的。
白倾沅虽生来的确是西郡最娇贵的小姑娘,但她既不喜欢听夫子念诗词,也不?喜欢看嬷嬷教插花,学不来吟风弄月,做不?到素静娴雅,她喜欢的,是跟两个哥哥一样,成日在王府里上窜下跳,摸鱼放风。
可即便是这样,她依旧还是在母亲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的教导下,养成了些大家闺秀该有的气?质。只是这气?质搭上她骨子里的跳脱,用她二哥哥白明朝的话来说,就是活脱脱一个四不?像。
甘城是西郡的都城,一到夏日,最是酷热难当。母亲平日里喜欢给她梳各种京城小女儿的发髻,西风一吹,发缕飘拂,很是好看,可是一到这盛夏,又会怕她脖子被垂着的乌发闷出毛病来,便只能改成西郡姑娘们最爱的飞仙髻,将细长的脖颈完完整整地露出来。
马车里的白倾沅如今便是梳着飞仙髻,伸长了细嫩白皙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外瞧着。
十二岁的小姑娘什么都懂一些,却又不是什么都很懂。
她瞧了瞧外头,问向坐在一旁的二哥哥,“盛都城里头变了天,是说皇帝死了吗?”
“嘘!”白明朝对自家妹妹的口无遮拦甚是头疼,“这话可不能乱说。”
“前几日父王同?大哥哥说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白倾沅眨着乌灵灵的杏眼,压低声音道,“二哥哥,你说皇帝死了,他儿子继续当皇帝不?就好了,怎么就要变天呢?”
白明朝比白倾沅大不了几岁,虽明白那些人话中的意思,却不好组织起语言解释给妹妹听,只见他憋了半天才道?:“因为他儿子还小,就算当了皇帝,下面的很多人也不?听他的话。”
白倾沅这时候倒显好学起来,“那为什么不?让他大一点的儿子当皇帝?他只有那一个儿子吗?”
“……”
白明朝被妹妹问地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应该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吧……”白明朝被她牵着鼻子走,自己也不?确定地说道?。
偏白倾沅看不?出他答地吃力?,还要继续追问不休,“那为什么不?叫他大儿子做皇帝?”
白明朝实在难跟不?谙世事的妹妹道?明朝堂的混乱,只能双手捏着她的脸,与她对视着,故作?凶巴巴道:“不?要再问这些了,总之你得知道,现在外头乱的很,只有咱们这里是最安全的。”
“外头?”白倾沅一张小嘴被挤地变了形,却还是孜孜不?倦地问道,“外头是哪里,是他们说的北郡吗?”
白明朝没了脾气,松开她娇嫩的脸颊,叹着气?不?再说话。
白倾沅嫌弃地看了他两眼,“你是不是也不?知道?算了,等待会儿见到大哥哥,我直接问他好了。”
“大哥哥近来忙得很,你待会儿到了地方,少少给他惹麻烦。”白明朝叮嘱道。
白倾沅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脑子里仿佛装了无穷无尽的问题,“大哥哥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这个问题,白明朝也好奇,他沉着脸摇了摇头,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二哥哥你定是不知道。”白倾沅唏嘘又快乐,“你少在这里装深沉了,我待会儿就要自己去问大哥哥,到时候我知道的,定比你多!”
小孩子间争强好胜本是天性,白明朝被自己妹妹莫名其妙嘲笑了一通,登时有些无脸。两人憋着气?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别过了脸去。
他们这马车是要往城门口去。他们大哥白今久今日已经在城门口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直到午后未时,他身边的小厮回到府里取东西顺便说道?,世子至今还未下过城墙用饭,他们才知道大哥哥的辛苦。
正好家里母亲做了凉茶甜汤,便叫小厮带些回去给白今久,白倾沅和白明朝在一旁听了,直嚷嚷着也想去看看大哥。
于是乎,不?安生的兄妹俩人乘着马车,带着给白今久的凉茶甜汤,由几个侍卫护送着往城门口去。
马车到城门口时,白倾沅抱着凉茶下来,仰头便看到自家大哥在城墙上面来回踱步的俊朗身影,她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大哥!”
本还盯着远方的白今久略一顿步,回头望着城墙下,一眼便看到了自家妹妹娇俏的样子。
小丫头今日一身素净凉爽,衣裳是天青色的罗裙,簪子也是青玉的,就连挥舞起来的手腕上挂着的,也是绿松石珠串,一看就是母亲的手笔。
白今久笑了笑,又回头望了眼远方,知道人快来了,他下不?去,便招招手,示意侍卫带他们上来。
凉茶装在食盒篮子里,略有些重,白明朝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喊她跟在自己身后。
两人上了几十级台阶,才?总算到了白今久面前。
“大哥哥。”白倾沅甜甜地喊了声,抢过白明朝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向?自家大哥道,“母亲喊我们给你送凉茶和甜汤来。”
“好,多谢阿沅。”白今久很宠这个妹妹,摸了摸她的脑袋,接过了食盒篮子。
“大哥哥,你在这里是做什么呀?”趁着白今久吃茶的功夫,白倾沅趴在城墙垛口处,学着他的样子,远眺遍地的黄沙与绿洲。
白今久渴的厉害,很快便喝完了一碗茶,告诉她道:“我是在等人。”
“等人?”白倾沅好奇地回头,“等谁呀?”
白今久道?:“盛都来的人。”
“盛都?”白倾沅呢喃几遍,欣喜道?,“是母亲的盛都?”
白今久点点头,“是。”
“哇!”
白倾沅从来只在母亲和他人的嘴里听到过盛都这个地方。虽然父亲身为西郡王,每逢年节过后就要进京述职,但他从来没带白倾沅去过。毕竟甘城到盛都一来一往,少说也要花费近一个月的时日,白倾沅如今也才?十二,哪里有精力在路上奔波那么久。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明朝总算找回了自信。
他虽比白倾沅年长不了几岁,但毕竟是男孩儿,西郡王夫妇都觉着,男孩儿就该早些放出去闯一闯,多历练历练。于是去年西郡王进京述职时,不?仅按惯例带了白今久,连白明朝也一块儿带上了。
这一度叫白倾沅很是嫉妒。
此时白明朝又拿这个来笑话她,她不满地做了个鬼脸,不?理他的话,反而向?白今久道?:“大哥哥,我们刚才?在路上,听到他们说什么盛都城里变了天,北郡也要变天,变天是什么意思?是要打仗了吗?”
“是啊。”白今久温柔地看着她,“阿沅怕不?怕打仗?”
白倾沅懵懵懂懂地摇着脑袋,小嘴坚定地回答道?:“我不?怕。”
白今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夸赞她道:“嗯,不?愧是咱们西郡的女儿。”
城墙上的风比下面要来的猛烈,也更清凉。
白倾沅抬着手挡在额前,遮了大半的太阳,而后眯了眼,望向?无边无际的蓝天,天青色的衣袖摇摆在大风中,鼓鼓囊囊,承载的是对远方满满的期待。
白今久和白明朝并排坐在后方的矮凳上,双双背靠着城墙,安静地看着她。
兄妹三人难得宁静地相处了一会儿。
渐渐地,有驼铃声不期而至,白倾沅闭了眼,仅靠耳朵认真去听,不?久便惊喜地回头,冲二人急切道?:“有骆驼的铃声!有人来了!”
白今久头一个站起来,到了她边上,白倾沅话音刚落没多久,果然就有一列队伍浩浩汤汤地穿过不?远处的绿洲,正往这边来。
骑在队伍前头的是先锋官,他的背上插着一面火红的旗帜,正迎风飘舞在空中,白倾沅拼尽了全力去看,终于模模糊糊分辨出来。
“顾?”
“哥哥,他们姓顾!”
相比于妹妹的一惊一乍,白今久并不讶异,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双手负在身后,做足了准备等着他们来。
在队伍快到的时候,他才?悠悠下了城墙,亲自站在城门口的护卫边上,检验那先锋官送上来的通关文牒。
他手里握着没什么问题的通关文牒,抬头看了看这支队伍,一眼便看中了骑在队伍头部的那个人。
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副意气风发的姿态,跟他在京城里见过的少年郎一模一样。
“顾少将军,许久不?见。”他微微笑道?。
“许久不?见。”被称做顾少将军的人翻身下马,与他行礼。
“少将军带人远道?而来,一路奔波劳累,城中早就备好了下榻行馆,还请先休息吧。”白今久伸手向?城内,示意他们进城。
白倾沅这回趴在了城墙内侧垛口处,偷偷俯瞰下面,与一旁的白明朝咬耳朵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头,要哥哥亲自去接?”
“你不?是听到了吗?顾少将军。”
“顾少将军是哪个少将军?你晓得吗?”白倾沅又问。
白明朝不?耐道?:“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凶我做什么?”白倾沅嘟着嘴,自己继续观察城墙下正在交涉的两人。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那顾少将军便又重新上了马,带队进了甘城。
待他真正走出城墙门洞下,回头的一刹那,白倾沅才?彻底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副光明到叫人不?可置信的模样,对,光明,小小年纪的白倾沅,找不出比这更适合他的词。
他头上戴着紫玉嵌宝银冠,乌发高束,赤红色抹额下五官鲜活,眼神明亮。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望着城墙,分明是在下首,姿态却潇洒地像个胜利者。
白倾沅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蓦然被他这么一瞧,她呆呆地愣住,既不避退,也不?向?前。
白今久顺着那少将军的视线看去,见他是在打量自己妹妹,便简单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白倾沅。”
说完,他又冲城墙上喊了一声,“阿沅,明朝,你们赶紧下来,坐马车回家!”
白倾沅一个激灵,不?再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是拉着白明朝三步并做两步跑下了城墙。
顾家的队伍走在前头,白倾沅却要和白明朝在后头坐马车,她不大乐意地撅着嘴,被白明朝催着上马车之际,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城门口。
正是这一眼,叫她发现了异样。
“你们是打哪里来的?”她松了刚提起的裙摆,兀自跑到城门处,问着卡在关口的又一队人马。
“我们?我们是跟他们一起的!”为首那人指了指前头顾家的队伍,“这车子上都是他们路上的物资!”
“前头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辆推车,你这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白倾沅怀疑不?已,指着他身后那几辆木轮推车道?,“你把东西打开看看!”
白明朝听了动静,也往这边来,“怎么回事?”
“二哥哥,这群人来历不?明!”白倾沅道?。
白明朝眼神紧了紧,“哦?”
为首那人急忙喊道?:“冤枉呀,我们真的就是跟他们一道?的,只是刚才?我去解手了,没跟上他们的队伍,两位少爷小姐,就请你们放我们进去,待会儿清点时找不到人的话,我们家少将军可是要责罚的!”
“我叫你打开物资看看,你怎么就不敢?”白倾沅还是信他的话。
“我们这真的就是普通物资,打开了就得用掉,如今进了甘城,有吃的有穿的,哪里需要这些应急用的东西,拆了就是浪费!”
白倾沅说不过他,但又实在不相信他,只能气到跺脚,“二哥哥,你去前头喊了那少将军过来,我要他亲自确认确认!”
“欸这位小姐!”那人忙阻止道?,“都说了我们家少将军忙,您因这点小事打扰了他,到时候不?仅我们要受罚,还耽搁了时辰,外头北郡正有祸乱,一刻钟也是误不?起的!”
“呵。”白明朝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径直向他的队伍走去。
“你要做什么?”那人虚虚地护在几辆推车前。
白明朝一个轻身点地,纵身跃过了那人,落座在了他后头的一箱货物上。
那人脸色瞬变,还没等他赶上,白明朝便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下的一箱货物。
下面立时传来嗡嗡的响动,白明朝面色依旧,皮笑肉不?笑道?:“你这物资竟然还是活的啊?怎么,是活禽不成?”
那人惊慌不?已,忙不?迭附和道?:“是是是,是活禽!”
“我活禽你大爷!”
白明朝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将人踢倒在坚实的城门上,随后自己跳下箱子,喊了城门口的守卫开箱。
整整三车箱子,只一箱是真的货物,其余全都是拐卖来的童男童女,挤挤搡搡堆在箱子里,足有二三十个。
看着那一双双胆怯害怕的眼睛,白倾沅和白明朝被生生震撼到了。
“谁给你的胆子!”白明朝大喝一声,又狠狠踢了人肚子一脚。
那人面色扭曲,痛苦地倒在地上起不来,白明朝还不?解气,喊了守卫将人押送到大牢,用刑鞭打至太阳落山,这才?罢休。
当晚回去,他们便将此事告诉了父亲母亲,西郡王夫妇一商量,觉着就算麻烦些,也还是得派人将这些孩子都送回去。
而南觅,就是当时有幸被送回家的孩童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将军,从前也真的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