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问完价,阿珠不好意思地放下了布匹。

其实这布也不算贵,无奈她方才买零嘴吃食花了太多银钱,现下已是囊中羞涩。剩下的钱买这料子,差不多也只能买块裁做肚兜的大小了。阿珠所幸不买了,只为钱嬷嬷和竹磬儿二人做个参考。

竹磬儿没买太多零嘴,就是为了省钱买布料。方才那件湖蓝色买了一匹做对襟,双面缎和妆花缎也是各买了一匹。在到了胭脂水粉的铺子里,又买了两盒胭脂和香膏。钱嬷嬷则按厂中单子采办完,自己也没买多少物件。

直到三人大包小包提着回宫,已是暮色将近。

回到屋里,阿珠便开始捣鼓那些买回来的小玩意儿。从榻下掏出一只木匣子,将包袱里的狐狸面具,两根小面人,拨浪鼓,还有空竹,泥叫叫,还有一枚毽子通通放了进去。至于那些吃的小玩意儿,便放在了墙上正挂着的布袋子里。

收拾完东西,阿珠便将荷包里那张字条掏了出来,寻思再三还是点了火折子烧了。直到看到那纸条在火盆里化成了灰,阿珠这才安心。

去南膳房催膳食时,已是过了卯时,陆慎还在司礼监未回。

阿珠在锅炉旁侯着,看着那厨子把着锅柄大力地颠着勺,金色的油,翠绿的蒜苗,焦黄的酥肉在大锅里翻炒,炒得白气蒸腾,散发出阵阵扑鼻诱人的香。

肥羊小排切成一段段的入锅,加入桂皮八角、葱姜蒜、汆了两遍水,加了料酒煮沸后捞出,腥味除去了大半。再下油锅煎至金黄,加盐翻炒,再加白糖冰糖又给小排镀上了一层焦糖色。

阿珠兴致勃勃地看着,肚子咕噜叫了两声。等着排骨出锅,忽听屋外有人嚷嚷着下雪了。阿珠听到也顾不上馋嘴了,连忙提着裙角跑出了门外。

零碎的雪花从漆黑的天空中打着转儿飘了下来,像是一块黑布上撒了点点白盐,零零星星确实漂亮的很。阿珠仰着脑袋,一粒雪花落在了鼻尖上,冰凉冰凉的。

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阿珠突然湿了眼眶。

八年前的那场雪也是这样。

阿娘带着年幼的自己入京去寻那考得功名的父亲。

状元府炮竹声轰鸣,烟火的光照着状元郎和那美艳动人的公主的脸,二人言笑晏晏,在阿珠的记忆里,父亲似乎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

欢声笑语在见到阿娘那张憔悴的脸后戛然而止。阿娘牵着她的手被当成穷酸的乞儿给骂骂咧咧地赶了出来。

阿娘不甘心,带着她去衙门告官。不料等来的却是一场无情屠戮。

阿珠永远记得,阿娘死时紧紧护着自己那方臂膀的温度,以及胸膛破开时那溅在她脸上温热的血。

“珠儿,不要和阿娘一样。”

“珠儿,记着这些,记着这些没良心的人。”

“珠儿,好好活……”

阿娘拼着命护下了她,让她没日没夜的跑,七岁的她光着脚,衣衫褴褛地在街头逃窜,终日惶惶不安。

她捡着小贩不要的菜叶充饥,她望着坐在轿辇上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年幼的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刻骨的恨。

就在她快饿死在冬夜的街头,那日,着一身银色甲胄高大青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想要报仇吗。”

阿珠抬着那张肌瘦的小脸,一双黑色的眼珠亮得惊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青年就是退击敌寇,威震边疆的镇北大将军王卫弩。

阿珠被送到十里村,成了一家农户的女儿。

卫弩告诉她,她需要做得事就是等待。

村里的教书夫子是卫弩派来的,阿珠拼命地识字,似乎每认一个字就能化作一道利刃割在那人身上,报尽她的仇。阿珠很聪明,过目不忘,记忆力超乎常人,夫子很是惊奇,将这事告诉了卫弩。

从那儿以后,夫子时常让她记图,绘图,她全都照做了。

直到有一天,夫子告诉她时机到了。她如卫弩所安排那样,如愿进了东厂。

接近陆慎,获取他的信任,窃取皇宫布防图,是卫弩交给她的任务。

正是因为她记忆力超乎寻常,只要看了一眼,她便能将布防图准确无误地绘制下来。

卫弩这个闲散王爷早已有了谋反之心。

那夜阿珠第一次在湖畔遇见陆慎,阿珠就知道他便是她要找的人,他的画像她已看过千百遍,早已铭记于心。

那日伺候陆慎沐浴的福禄的膳食里也被她下了泻药,所以她才有机会去为陆慎添热水。

一切的一切全然不是巧合。

卫弩答应过她,只要成功得到布防图,他一定让她亲自为她阿娘报仇。

……

虽是下了第一场雪,可今儿督主的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已是夜里巳时,雪势渐大。

木窗大开着,陆慎倚坐在长廊上,任凭冷风卷着雪粒子砸向自己的脸,修长的手指握着一盏酒杯,时不时地抿上一口。他望着院中的梅花,似乎正在出神。

阿珠站在一旁端着温好的酒,面上很是无奈,心里暗暗咒骂着那一脸清闲的某人。

这大冷天的,非得坐在长廊里迎着风口喝酒赏梅。外面乌漆嘛黑的,连个月亮都没,裳个屁的梅花。

阿珠冻得哆嗦,面上还要保持笑意。

“督主,夜里风大的很,您可千万别冻着。”阿珠皮笑肉不笑,冻死你最好,可别拖累了我。

陆慎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目光依旧望着院子里那片梅花林。

“镇北王快回京了。”男子突然出声,听不出情绪。

阿珠心口突地一跳,怎么突然提到镇北王了,莫不是他知晓她身份了……她看向陆慎,只见他捏着酒杯的长指已微微泛白,目光掠过梅林不知在看些什么,黑沉的眼底带着阿珠看不懂的复杂。

“呵呵,都是伪君子。”陆慎突然咧嘴笑,鼻尖上的那颗痣红艳艳的,整个人仿佛入了魔似的鬼魅。

“让他们斗去吧。”男子的手中的酒杯突然被捏碎,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流到了手掌上,陆慎神情又变得阴恻恻的。

阿珠一惊,手中的托盘都吓得抖了抖,这得多痛啊,果真是个疯子!

陆慎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少女,狭长的眸子微抬。

“你骂我?”

阿珠连忙吓得摇头,她刚刚明明没出声啊,这人怎么连她心里想啥都知道。

“奴才岂敢骂督主您啊!”阿珠欲哭无泪。

陆慎冷笑,那双漆黑的眼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女,“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李元珠,你听到了吗?”

阿珠愣住片刻,反应过来连忙否认,“奴才、奴才决计不敢欺骗督主您啊,奴才对天发誓!”呸呸呸,各路仙人听到这话千万不要当回事,千万不要当回事!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阿珠这誓发的很是心虚。

陆慎打量了一番李元珠,秀美的面上突然露出一抹很轻蔑的笑,“算了,谅你也不敢。”

阿珠心中方升起的那一抹骗人的愧疚感瞬时也没了,此人多半有啥大病,她无须和他多计较。

“把酒给我。”陆慎出声。

阿珠闻言连忙将那酒壶送了过去。

陆慎接过直接将那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不知隔了多久,估摸着喝醉了,竟是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

夜里风大的冻人,那人就穿着一身里衣卧在长廊的椅子上上睡着,阿珠冻得打了个哆嗦,忙回屋取了件袄子。

陆慎闭着眼,长睫上落了一层晶莹,肤白唇红,瞧着竟有几分脆弱的娇态。

待她大发善心给这人盖上,谁知那人喝醉了也不忘哼哼。

“李元珠…罚你明天的晚膳…不…明天、后天还有大后天的晚膳…通通罚去……”

阿珠黑了脸,伸手便将袄子拽了回来给自己紧紧裹上,呵呵,暖和得很。

至于陆慎,算了,继续让他冻着吧。

……

照阿珠说,天儿这么冷,就该好好在屋子里待着,非跑到外面喝酒赏梅,装什么风雅文人呢。这不,第二天这位骨骼清奇的老祖宗就病倒了。

染了风寒,头晕发热,浑身都疼,每日还得喝上三碗苦药。

只是没想到传言中那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提督大人竟然还怕喝药。眼下见他紧皱着眉,手中那碗药是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就是不肯送到嘴边去。阿珠在一旁站着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然后阿珠就遭殃了。

“李元珠。”

“奴才在!”阿珠战战兢兢地回,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

叫你笑!叫你笑!出事了吧!

陆慎将药艰难地吞了下去,面上又恢复如常。他斜睨了一眼,见某人不仅无恙还活蹦乱跳的模样,阴恻恻问:“同是吹风,既然本督病了,你又为何不病?”

阿珠闻言微愣,“奴才、奴才自小身子强健,皮糙肉厚的,经得起冻嘛。”阿珠讪笑,她可不敢说昨天她裹了一晚上的貂皮大袄子,一整夜都暖和的很呢。

“哦,是吗。”陆慎凉凉地笑,“你的意思是本督的身体还不如你?”

“不是,不是,奴才的意思是……”阿珠惶恐,灵机一动谄媚答曰:“奴才的意思是奴才不敢病,奴才若是病了不就没法伺候督主您了嘛。”

督主听罢冷呵呵地笑,伸出手将阿珠的小肥脸捏成了一团,“是嘛,李元珠。我发现你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不过你又不是郎中,你怎么知道你没病呢,还是喝碗药防着罢,你若病倒了,谁来伺候我呢。”

阿珠词穷,白嫩的小脸被掐出了两道红印,被迫含泪吞下了一大碗散发着苦气的药,一碗下肚,舌头都感觉跟舔了一百遍黄连似的,舌根都苦麻了。

陆慎病了,圣上特地给他批了两日假。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儿院子里已是银装素裹。午间难得放了晴,陆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阿珠殷勤地给陆慎捏着肩膀,时不时地还要给这位祖宗倒上一盏茶水。

这茶还得斟得不冷不热,不凉不烫为好。

“昨天你买了什么东西?”陆慎突然开口。

“买了些吃的,玩的。”阿珠如实回答。

“还有呢。”陆慎那双桃花眼微微挑起。

“还有…”阿珠挠了了挠脑袋,嗫嚅,“额…好像没了。”

“嗬。”那人突然就冷哼了一声,“买的还挺多。”

阿珠立刻反应过来,陆慎这恐怕是不满意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呢。也是,拿着人家的俸禄也不给别人送送礼…哎…等等她好像真给陆慎带了东西。

“督主,奴才也给您买了呢。”阿珠眨着那双乌润的杏眼儿,白嫩的小脸瞧着还挺乖。

“奴才亲自给您做的东西,十分用心!”

陆慎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凉凉道,“是嘛,本督可不缺这些破烂玩意儿。”

“督主您稍等,奴才给您去拿!”阿珠说罢,连忙匆匆跑了出去。

男子眼中提起了几分兴致,直到小姑娘拿着两根面人跑进了屋,陆慎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督主,这是奴才亲自给您捏的。”

小姑娘举着一根捏成男子模样的小人,那服饰似乎与他颇为相似,只是那小面人的脸似乎有些…丑得不忍直视。

“这玩意儿…”陆慎迟疑,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心中的猜测。

“这是您啊督主,您看不出来吗?”阿珠看看面人,再看看陆慎,愈发觉得的自己手艺十分高超,“您瞧瞧这颗痣,简直是神来之笔啊督主!”

陆慎冷眼笑,呵呵,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颗红豆呢

说着阿珠便在木匣子扒拉出另一个小面人来,“您看,奴才是不是与老师傅捏得不相上下!”

如此对比,民间巧匠的厉害之处便显而易见了,一个小小的面人竟能将真人的神态表现三分,望着面人红彤彤的小圆脸,确实和小姑娘甚是相似。

陆慎也不知道阿珠是从哪儿来的自信敢拿自己的捏的面人和老师傅捏的比。

不过既然是她精心准备的礼物,他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放书架上吧。”

“得嘞。”阿珠闻言,屁颠屁颠儿地将那男小面人给摆在了书架的一层空格子,将自己的那个面人儿又揣回了兜里。

陆慎见状蹙眉,“李元珠,你怎么回事,送礼送一半是吧。”

阿珠愣了愣,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那个小面人,解释道:“督主,这、这是奴才自己的。”她拿过来只是想让陆慎看看,自己捏的也不比那大爷差而已。

“两个本督都要。“陆慎睨着面前的少女。

哎,不是,督主您这可就贪心了啊。

见小姑娘神色为难,陆慎凉浸浸地笑,“怎么,不舍得了?”

“那没有,那没有,督主喜欢是奴才的荣幸,奴才这就给您摆上哈。”阿珠说着便将女小面人摆到另一个空格子上,心中默念,算了,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阿珠刚摆好,那边福禄又端上了两碗药上来。黑色的药汤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浓郁的药香传到了两人的鼻间。

啊,这熟悉的味道。

督主眉头一皱,阿珠也眉头一皱。

陆慎望着那两碗黑沉沉的药汁,思虑了片刻,忽而那双桃花眼微抬,面带笑意地看向阿珠。

阿珠顿时头皮一麻。

只听那人春风和煦的嗓音飘然而至,“李元珠,看在你给本督送礼的份上,本督很是高兴,这两碗药都赏你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