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生辰
何曦之当日说让沈长安回家来静候佳音。这一等就是十日。
苏婆婆告老还乡,沈大娘从家用费里挪出好大一笔钱给她安置。不久,家里就来了一个小帮手顶上苏婆婆这个空缺。
她叫苏娣儿,听说是苏婆婆的孙女,连日从罗城莲花村坐马车赶来,脸上还挂着风餐露宿的痕迹,糙糙的肤质,有点偏高原红的肤色。穿一身泛灰白麻布旧衣裳,脚下的千层鞋倒是看去有七八分新。
在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习俗。
去大户人家上工,一定要穿新鞋子。表示辞旧主,忠新工,不走老路。另一方面,足是女性极重要的部|位,象征忠贞,所以穿新鞋去雇主家也是于人于己的尊重。
虽然现在的沈家算不上大家大户,却是众所周知的书香世家,这样的人家极看中礼节。奶奶在沈家做工近十年,规矩和礼节上的差错是一点儿都没出过。
大概苏娣儿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城,她来到沈家显得无比约束,沉默寡言任劳任怨,,所以沈大娘特别的喜欢她,也没有要她做什么重活儿,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帮忙照顾奶奶,喂水喂饭,沈大娘不在的时候看着点奶奶。
还有晚上点灯的活计。
这样一来,沈月也喜欢苏娣儿。
三月初八。
沈长安的生辰。
距离拜师回家来等消息已经过去整整十二日,沈大娘是日日都在祈盼。从前祈盼先生收下长安,现如今祈盼长安说的游历只是先生一时兴起的玩笑话,不当真的。
哎呀,这个日子怎么过得慢腾腾啊,要不要去给先生一封信,适当提醒长安受学的日子呢?
“母亲,你锅里的水要冒出来啦。”沈月立在厨房门槛上,笑眯眯提醒出神的沈大娘。
沈大娘还在往灶台里加柴火,听到沈月软糯糯的说话声,才如梦初醒赶紧起身掀开木盖子。
转身,又不由得蹙起眉,忙呵斥沈月,道。
“小月儿,不准踩在门槛上,下来。”
“哦。”
沈月扶着门框:“母亲,我饿了。”
“嗯,知道,饭就快要煮好了。”
“可是您半个时辰就这么说啦。”沈月偏着扎起两个童髻的小脑袋,不开心的抱怨道。
沈大娘抖抖襜衣里的草木灰
“叫你哥去祠堂给他爹磕头。”
“哦。”
男孩儿到了十岁就是长尾巴,意味孩子长大到了幼学之年。孩子生辰这日要拜父与母,拜天和地。然后外公外婆或者舅父舅母要送孩子米和衣物鞋帽,寓意祝愿孩子将来一生丰衣足食。
据说沈长安的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了,沈大娘的娘家都是姊妹,没有兄弟,而且嫁得都很远,最近的也是在邻省。平日有书信来往,沈长安十岁生辰,她们也略表心意送来礼物。
沈长安去祠堂拜完灵位,来厨房拜生母。
“母亲在上,长安给您磕头。”
沈长安跪在地上,朝灶台边忙碌的沈大娘结结实实磕一个头,那闷咚的声音吓了沈大娘一条。
“你这孩子,疼不疼啊。”沈大娘心疼的掐他两腋抱他起来,拍拍他膝盖上灰尘,再揉他额头。
“哎呦,额头上是不是起包喽?”
“没,不疼,母亲,别拍掉我膝盖上的灰尘啊。”沈长安笑着说。
老人们说,磕头拜尊上时,膝盖上的尘土越多说明心意越诚。所以老话说得好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与双亲,这一跪,不疼。
“你呦,去洗手摆碗筷,我们吃饭。”
“嗯。”
自从沈墨走后,家里的饭摆在厨房隔壁的小窗厅,一家子的人一起吃。
八仙桌,太奶奶坐上方,面对门,左边坐沈长安,右边坐沈月和沈大娘。余婆婆坐在下方,背对门。
至于苏娣儿,她要照顾瘫痪不能上桌吃饭的奶奶,所以每次是余婆婆或者沈大娘吃完去换她来吃。
在桌席上,太奶奶显得很高兴,小酌两杯许愿沈家曾孙快快长大,平平安安的长大。菜肴有荤腥如葱蒜和猪肉,素菜有凉拌青笋、醋芹等,玉米馍和红豆糕,依旧有高汤,还有胡麻粥。
小孩子是不做生辰,所以不邀客,一家人和平常吃饭那样,食不言,很快就吃完了。
“长安,送太奶奶回西屋。”沈大娘收拾碗筷,嘱咐他,然后又对沈月道“小月儿,若是奶奶睡下了,就叫苏姐姐来吃饭。”
“哦。”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各忙各的。
去西屋的路上,太奶奶问起长安拜师那日的状况,她忍了好几日,当着孙媳的面她不多问,长安又不常来西屋,只有钻个空隙问一问。
“先生说什么时候让你进府读书啊。”
沈长安个子刚到太奶奶的腰,与其说是他搀扶太奶奶,不如说是太奶奶牵着他慢慢走。沈长安想了想说:“先生要访名川大河,问我去不去。”
哦,原来这样。
“那长安去不去啊。”
“嗯。”沈长安养仰起小脑袋,露出一排洁白的小月牙:“想去。”
沈长安补充道:“先生那日给了我一个锦囊,我没和母亲说。”
“喏?那锦囊里写了什么。”太奶奶笑呵呵的问。
“先生说只有等我过了三月初八的生辰,决定好了,我才能打开看。”沈长安将系在里衣腰间的锦囊摘下来,递给太奶奶。“不如太奶奶打开替曾孙看一看里面写了些什么,纵然我还没有完全决定好,但也不算我打开的啊。”
太奶奶掂量了半晌锦囊,最后还是没有接受沈长安的馊点子。
“君子以诚信服人,等你想好了再看不迟。”
“哎。”沈长安重重叹口气,说:“母亲日日都在想先生何时接我去读书,却不知决定权在她自己手上,如果母亲同意我随先生去见识广阔天地才回来,她就不用这样忧心啦。”
“先生与我定下半月期限,如果再过三日我不回信,先生就说,我与他没有师生缘分。”沈长安终于如实道出真话来。
太奶奶笑了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母亲,平白让她担心这十几日,眼见她受心急焦虑之苦,嗯?”
沈长安挠挠小髻:“我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我猜测,即便是我说了,母亲也是断然不让我去的,就算后果是先生不收我,她也可以将我送去别的私塾念书啊,与其我说,不如先生派人来说明,曾孙也好逃过一顿棒槌。”
太奶奶听完,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这个小曾孙,主意不少。
谁知还没有走到西屋门洞,沈长安说完后的几秒钟,后面就传来沈大娘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克制。
“沈长安!”
沈长安闻声,心下咯噔,心想,完了,被她听见了?
太奶奶见孙媳来了,更加止不住笑意,不过见孙媳脸色似乎不大好,手里拿着自己的拐杖,略微收起来,轻咳两声。
“哎呦,我糊涂了,走前忘了拿手杖,劳烦孙媳送来。”
沈大娘确实是来给太奶奶送拐杖的,沈长安搀走太奶奶,她才在桌角看到被太奶奶遗落下的拐杖,所以一路追过来,谁知走到半路,便听到太奶奶问沈长安先生收学之事,她便放慢了脚步,细细听了。
沈长安平日不与她推心置腹,可是对太奶奶是毫无保留。也幸亏他毫无保留,否则她如何得知十几日不得先生的回音,原来问题是在沈长安身上!
这个不孝子!满得她好苦啊。
沈大娘将拐杖送到太奶奶手里,因为在太奶奶跟前,她强忍着没发火,然而沈长安已是吓得要死。
哎呀,中计啦。
来到这里,沈长安走过最长的路,就是太奶奶的套路。
上次是劝他写信,这次是套他的话。
太奶奶,是人生赢家。
“……母亲?”沈长安试探着喊了一声。
沈大娘看都不看他,对太奶奶道:“我送您进去,服侍您睡会儿。”
太奶奶却笑着摆摆手,几步路的距离我自己走,中午不睡了,她要练习《五禽戏》。
“想来,你们母子有话要说,去吧。”
“是,太奶奶。”沈大娘微微躬身目送她进去院子。
转身看向沈长安,脸色如同雷公电母。
回到厨房,沈长安被罚端水省过,还不准哭。
苏娣儿在小窗厅吃饭,小月儿啃着馍馍在厨房转悠。沈大娘就在灶台边洗碗,一声不语。
沈长安知道,她是生气了。
“母亲——”
“别喊我。”
“长安知错了。”
“知错不改,不如不认。”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沈长安每次犯错了,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服软,他性格算来也是好的,从不耿着脖子犟,而是等事情平息后依旧我行我素。
从半年前的习道,到去大恩寺反省,最后的县试,拜见先生……
哪一样他不是口头应允惟高堂之命是从,可是私底下却依然故我。
“沈长安,让你待在家安安心心读书考取功名就那么难吗!”沈大娘将洗碗水倒进地沟,又忙着刷碟子、筷子,收拾灶台。
“我就不相信你想去成仙,先生就说要去游历,你比你爹你娘都聪明,我想不出你那日到底是如何说服得先生,但是有一点,你得记着。”
沈大娘紧紧抿着唇,摘下腰间的襜衣,用力耷在矮凳上。
说。
“父母在,不远游!”
空气骤然宁静。
小月儿砸砸嘴,摇头晃脑:“游必有方。”
空气霎时沉静。
死啦死啦,沈月这是火上浇油啊,沈长安心里默默祈祷沈大娘千万别发火。
沈月也感知到某种危险,软声:“出自论语,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