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死了
【自长岭开山立派以来,最年轻的一任掌门死了。
上位不足三月,椅子还没坐热。他的尸体便挂在自家门前的石碑上。
如今血已流干,形成一道暗红色的长河。】
*
“放我出去!”
一声低哑微弱的厉斥之下,紧跟着又是天翻地覆的沉钝巨响。
方圆十里地外,远近山水之间。百余弟子身着素衣,吟诗抚琴,习武练剑,一派安定祥和之景。
而此时此刻,同是位于天枢山长岭派内,某间无人问津的幽僻小屋中——桌椅杯盘打翻了一地,碎片残渣漫天飘飞,由里至外皆是惨不忍睹。
一名年轻男子高举茶壶,半倚半站于门前,拧眉威胁道:“……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掌门,您今天已经摔碎第六套茶具了。”外头看门弟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快收手吧!再砸下去,咱们整座山都砸没了。”
另一弟子也道:“慕玄仙尊吩咐过了,到还雪宴结束之前,您不能离开这屋子半步。”
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巨响,茶壶正扣大门,摔得七零八落。俩看门弟子惊得一弹,慌忙捂上了耳朵。
“他说不能就不能?”年轻男子恼道,“我和慕玄,谁才是掌门?”
看门弟子面面相觑,一时无法反驳。正待开口时,忽又偏头噤声,望向门外多出来的一道人影。
“你不如问问自己。”
来人眉目冷峻,一袭白衣胜雪。沉缓的声线也似结了层冰:“……浑身上下,哪来半点掌门的样子?”
“慕玄?!”年轻男子一怔,随即猛拍门板,急道:“你还不放我出去,是想我死在这儿吗?!”
被唤慕玄那人道:“等到了时候,为师自然放你出去。”
“还等到时候?”年轻男子踹了脚门,“把我当什么了,你这也叫师父吗?!”
“你这模样,能叫徒弟?”慕玄面无表情,眼底几分嫌恶之意。
随后任凭门内那人挣扎抵抗,他置若罔闻,只对一旁看门弟子道:“把人看紧了,别放他出去撒泼。”
两名弟子刚要应声,屋里已然掀起千层巨浪,一时桌椅裂声如雷贯耳,几近响彻云霄……
“让他砸。”慕玄凉声道,“砸够了,记得依时灌药。”
言罢,拂袖转身,只留一道飘飘白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而在屋内,响声逐渐歇止,隐又传来几阵压抑的闷咳。
周遭一片狼藉,剩几盏残灯,将年轻人的身影衬得清瘦修长。
他一手摁着心口,微微喘气,另一手撑在门前,彼时低着头,费力咳嗽了几声。片刻后抬起脸来,额间已渗了些许薄汗。
那是一副俊美清秀的好皮囊。言语难以形容的柔和,不乏尖锐棱角。
五官生得明艳,烟火般燃于刹那。目光却如秋水,乍暖还寒,难辨冷热深浅。
只可惜那神态病倦,面色如纸苍白,周身上下虚弱不堪,似笼罩着一丝挥不去的“死气”。
是,死气。
——他的确命不久矣。
段青泥偏过头,难抑制地低咳了两声,继而无奈望向了窗外。
半个月前,他穿进这本名为《倦仙》的修仙小说。
说来一般人都难以置信——这是一本表面挂着修仙升级标签,实则集所有狗血剧情为一体的玛丽苏纯爱小说。
主角攻受是一对师徒。
高高在上清冷禁欲师父攻,平平无奇但身娇体软易推倒徒弟受。
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极大,相爱容易相守难,那挫折程度堪比灰姑娘恋上王子他妈。于是乎,这一爱就是天崩地裂死去活来纠缠生生世世……互虐到后来,一个残疾一个失忆,主角受还给攻生了俩儿子。
再往后估计编不下去了,便稀里糊涂烂了尾。剧情乱七八糟全是漏洞,到底HE还是BE也没交代清楚,直看得人一头雾水。
而这本小说的主角之一,那位高高在上的清冷师父攻——正是慕玄。
同样,那位身娇体软还怀孕生子的徒弟受,当然……
不可能是段青泥。
他确实穿书了,却穿成了书里同名的炮灰。第一章被反派一剑捅穿,尸体挂自家大门前,从开头一直挂到大结局……简单来说,就是贯.穿主线、带动剧情的工具人。
原主段青泥地位不凡,是故事中修仙门派的第三十六代掌门人。
长岭派历任掌门注重血脉传承,这一规则与千百年来镇山术法息息相关。而原主出身世家,血统纯正,自幼天资聪颖,性情又谦逊柔顺,本该是掌领长岭派的最佳人选。
只可惜幼时家中内乱,父母族人皆亡于争端,无一幸免。原主在外流亡多年,落得一身病根,眼下虽回归长岭,但双手已不能握剑,身体亦比常人虚弱,如今全依靠药物续命。
原主在长岭安逸没多久,又正赶上当任掌门傅情离奇失踪,长岭上下乱成一团。众高层别无选择,只得临时赶鸭子上架,将身份血统最合适的原主推上掌门之位。
这也刚好是他悲剧的开始。原主虽为掌门,但这仅仅是一个名号,在关键时刻起威慑作用——真正的主导权,掌握在他师父慕玄手里。说白了,就是一个傀儡掌门,除了血脉纯正毫无用处。
至于主角攻慕玄,这位自带光环,至尊至贵的长岭仙尊。他的徒弟不止原主一个,心思压根没放他身上,甚至打从收徒那一刻起,便对这病鬼徒弟充满了轻蔑鄙夷。
——他并不关心原主是死是活,只在乎这傀儡掌门能保几日太平。
段青泥穿书的时间卡得正好。
老掌门不见踪影,新掌门刚上任不久,又是个靠药养着的病秧子。慕玄生怕意外引发祸乱,为确保段青泥的安危,便将他锁在一间隐蔽的小屋子里,需要会客才拿出来晒一晒。
段青泥穿过去的时候,原主已被活生生关了两个多月。在这不见天日的封闭环境里,独自一人,意识昏沉,状态几度接近崩溃。
四日之后,乃长岭五年一度还雪宴,届时山门大开,宴请百家贵客,一同祭奠故去的先祖。
全文隐藏最深的反派借机混入天枢山,众人觥筹交错之际,他顺利找到了他们落单一人的傀儡掌门。
宿命到来时,原主毫无还手之机,当场遭那狠厉反派一剑穿心。还剩半口气的间隙,被钉在门前的石碑上,看着血一点一滴慢慢流干。
而同一时间,他的好师父慕玄,正忙着跟主角受走感情线。
——整篇故事,便是以段青泥的惨死拉开序幕。
“……”
只有不到四天的时间了。
段青泥揉了揉眉心,从死期将至的绝望中收回神来。
这时门外有嘈杂的脚步声。
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那是原主赖以生存的续命药物。
“又来送药了?”看门弟子捏紧鼻子,嫌弃地扇了扇手,“这味儿也太冲了,亏你每天受得了。”
送药弟子道:“能怎么办?先忍着呗。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我看不一定呢……”
看门弟子压低声道:“他前天夜里还发烧,差点儿丢了命。”
“长老们说,就算人病死了,还得造一口冰棺,死了也留着有用。”送药弟子无奈道,“到时可麻烦了,咱还得照顾他的尸体。”
“嘘嘘嘘,别这么大声……”
段青泥眉心一跳,目光动了动,却并未出声。
“他听得见!”看门弟子挤眉弄眼道。
送药弟子不屑道:“听便听到了。就他那点力气,还能把门砸穿?”
看门弟子道:“也是,每回一生气,就摔几只碗……花瓶都拿不动。”说着噗嗤一声,忍不住笑起来。
送药弟子跟着偷笑,也不敢出大声,便忍得十分扭曲,像鹅被掐了脖子。
好一会儿才打住,想起要给病秧子灌药,便转身去推房门。
然而前脚刚进屋,见段青泥倒在门后,双目紧闭,彼时呼吸薄弱,面色一阵青白,显然是情况不妙。
“掌门?!”
送药弟子神情骤变,当即蹲过去,一把搀住段青泥单薄的肩:“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看门弟子也吓得不轻,眼看段青泥的呼吸愈发弱了下去,整个身体微微发抖,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一面摁住他的心口,一面朝外大喊道:“快!快去通报仙尊大人,说病秧子要没气了!”
其中一看门弟子噔噔噔跑得老远。屋里便剩两个人,忙着推卸责任。
“他要是死了,会不会怪到咱们头上?”
“这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命短!”
话音未落,怀里段青泥却动了动,奄奄一息地说了句什么:“……”
送药弟子没听清,便将耳朵凑去,催他再说一遍。另一人也歪头靠近,等着快死的病秧子发声。
“……”
段青泥半睁了眼,一丝锐利无声划过。
下一刻,屋内一声惨嚎凄厉冲天。送药弟子冷不防被咬了耳朵,另一人未及反应,段青泥双手抓起一旁药碗,连勺带托盘一并扣下去,滚烫药汁溅得对面满脸都是,惨叫哭嚎声一阵高过一阵。
送药弟子疼得五官扭曲,耳朵渗出血丝,乌黑汤汁顺着鼻梁下淌。混乱中两手一通狂挥,急又怒道:“摁住他!摁住他!病秧子疯啦……啊!”
话刚过半,实打实又挨一下,便痛苦不堪地闭了嘴。
段青泥一手撑门,一手攥托盘,往送药弟子脸上直摁:“……我还没死,你们谁想替我睡冰棺?”
那看门弟子待要上前,段青泥却反袖一挥,嗖的亮出半块药碗碎片,尖端朝里,对准送药弟子咽喉处。
——半寸之差,稍有不慎,即刻命归西天。
“有谁想睡冰棺?”段青泥又是一问。
两名弟子屏住呼吸,隔空对望。彼时瞪直了眼睛,手脚抖如筛糠,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他们谁也没想到,段青泥——这个有名无实、任人操控的傀儡掌门,只能依靠药物续命的病秧子。
终有一日,会手持利器,站在威胁的一方。
“我再不中用……这么点力气,送人一程也是够的。”
段青泥手腕微动,碎片跟着往前直抵。那送药弟子浑身一颤,吓得两腿发软,立马哭喊道:“掌门,掌门大人!您有话好说……可不要冲动!”
“是啊掌门,您要什么都行!”看门弟子急着劝道,“千万别伤自己人!”
此时此刻,那两人挂满身药汁,睁圆了眼珠子,神情皆扭曲憋闷,敢怒而不敢言。
段青泥问:“我要什么都可以?”
两人二话不说,只管闭上眼睛猛点头。
“那也行。”
段青泥舒了口气,目光微移,于那两弟子周身上下打量一番。
半晌,他扬了扬下巴,对看门弟子道:“你,把衣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