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回 重生

进入四五月,梅子黄熟,三月里的桃红柳绿才走了一阵,又卷入满城风絮。江南的气候自古如此,临江近水,烟雨滋润着大地万物,可这五月阴雨连绵,总将人的耐心消磨殆尽。

江南广陵府嘉川县杏花村的周显临最是厌恶这梅子黄时雨,倒不是担忧他家中物什遭霉侵,而是怪这幺蛾子天气压着他一口气憋不过来。他正烦忧,他这一辈子都在烦忧,烦忧如何摆脱贫困,烦忧如何一举成名,烦忧如何步步高升从而一世无忧……他忧人忧己,即便他已权倾朝野,承高官厚禄,他也未曾忧国忧民。

从前有个擅长扶乩术的人道出他此生命途多舛,缘是他年少丧母,不知父姓,是天煞孤星。他偏不信命,走旁门左道入仕途。说来也有些天赋,官场上的那些门路他摸得一清二楚,趋炎附势,铲除异己,最后成为一朝权臣。

他在官场上叱咤数十年,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不择手段,坏事做尽,就连这吊在悬崖上的半壁江山也断送在了他的手中,若载入史册,他无疑就是令世人唾弃的“乱世奸臣”。

他去世的那一年恰好五十整寿,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他却不知其理,终于还是遭了天谴。他年近半百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官场上的朋党平日鞍前马后,与他称兄道弟,到了他五十大寿这日,竟无人上门前来祝寿。他好像并不奇怪,笃笃定定在自己的书房舞文弄墨。

他这人道貌岸然,却也颇具文采,懂得一些情怀,死到临头了也要给自己留一份寿礼,不知外面早已兵荒马乱。当他收笔落款,低头欣赏之时,禁军蜂拥而至,气势汹汹冲破紧闭的房门并团团围住,最后将他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一网打尽。

这支皇城禁军他再熟悉不过,那本是一支叛军,叛的是大夏的儿皇帝李焸,忠的则是儿皇帝的叔王——广陵王李基。李基在江南封地逍遥自得,与当地望族周氏家族过从甚密,纳得周家幺女为侧妃,表面上无所作为,暗地里韬光养晦,密练精兵。李基隐忍数年,不甘偏安一隅,他觊觎帝位,拉拢朝臣,意图篡位夺权。

周显临同样贪恋权位,与其勾结,各取所需。只是他忘了“过河拆桥”的道理。李基城府之深远在他之上,他早该料到今时今日,不成想一切来得宛如暴风骤雨,他输了,彻底输了。

一场戏,谋反的罪名全都扣在了他周显临的头上,倒也没有冤枉了他,就是所有的罪他一人承担始终不太甘心,以至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死不瞑目,可这眼睁着老半天,也没见自己怎么下的地府。他浑浑噩噩,左右不见牛头马面,倒是一派山清水秀,像极了他的老家杏花村。

直到后来在小溪边洗了一把脸,远处的农妇喊他诨名“煞娃”后仓皇离开才如梦初醒。他左右环顾,低头盯着水面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年少稚嫩的面容,双眸却锋利、阴沉,喜怒难辨。他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五指印瞬时浮现,再三确认这里不是地府,也不是仙境。

记忆退回至数十年前,若是没有人老昏聩,这里的一景一物,是真真切切的杏花村,而他,并没有死。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没有死,而又回到了这座充满讥讽和虚伪的村庄。

他怀揣着疑惑在村子里游荡,映入他眼帘的事物与人群就如京城庙会上的走马花灯,都是似曾相识的过去。他加快了步子,飞奔回到年久失修的破屋,家徒四壁,空无一人,唯独屋后垒的一座矮头茔触目惊心。

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拼尽全力垒砌的坟茔,里头埋着他的母亲。

他母亲是病故而亡,村里的人却口耳相传是他克死他母亲,是报应。他们母子向来不被待见,只因他母亲过去跟随家人进城做生意,最后却是她独自一人回到村里,当时手中捧着二老灵牌,还挺着个浑圆高隆的大肚,受了不少白眼。村里人私下都称他母亲是扫把星,就连她临盆的时候都不曾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母亲一个人生下他,靠着做点女红卖或是给妇人们梳头换钱来养育他,过得艰苦万分,最后积劳成疾,撒手人寰,而他就成了孤苦无依的“煞娃”,犹如过街老鼠。

他不想低人一等,不愿再受人白眼,他想要改变现状,不仅限于大富大贵,他渴望所有人对他顶礼膜拜,他需要权势,可以呼风唤雨的权势。

于是,埋葬他母亲也就成了埋葬他的过去,年仅十五岁却异于同龄人的少年离开了杏花村,孤身漂泊来到省城——广陵。这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改头换面,为自己正名。

村里人都喊他“煞娃”,不知他本名讳显临,至于姓氏,他母亲临死都不曾透露半分,他也不再纠结,索性与那广陵望族周氏攀亲带故,从此以“周显临”之名混迹朝野。

*

周显临从未想过这一幕会再现眼前,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回到了过去,梦境或现实,他一直分得一清二楚,在梦里感知不到疼痛,可是现实,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如这黄梅雨季。

他重生了,连地府也收不了他,他自嘲一笑,仿佛是上天安排他回到这一天,重新选择,可若重来一次,他仍会初心不改,费尽心机得到想要的一切,只不过,他不会再如李基所愿,就算再死一次,他也要与李基共赴黄泉。

低头看摊开的掌心,掌纹清晰,哗哗的雨水从指间流淌而下,他收紧五指,看着雨水在掌心汇聚成河……

“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一个洪亮而又陌生的声音冲破了哗哗的雨水声,周显临惊觉回神,掌中的雨水倾泻而出,他竖起耳朵,那声音再次响起,连绵不断。

周显临一阵头疼,缓步走向屋前,抬眼只见一身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手执油纸伞站在门口,看到周显临后顿时面露喜色,道:“请问……贵府可是住着徐氏?”

“哪个徐氏?”周显临提高警觉,直直盯着那人,徐氏是他母亲。

那人见他处处防备,心想是自己先失了礼数,忙上前一步赔礼:“小兄弟莫见怪,我是广陵周家二老爷的随从,我叫吴宽,正是奉我家二老爷之命来此寻人,事态紧急,方才唐突了。”

周显临见他举止儒雅,又自称是广陵周家人,心中大概有了个明白,却没有给好脸色,而道:“这里就住着我一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吴宽又道:“我拿着画像多方打听才找到这里,应该没错,小兄弟你来看看。”说着,他歪了歪脖子,用半边脸夹住油纸伞,此时雨势已弱,他却没有收起伞,而是像在保护着什么,他从袖中抽出一幅小尺卷轴,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展开示于周显临面前。

这是一幅人像画,用的不是宣纸,而是丝绢,丝绢泛黄,画中设色干涸,已有些年数,周显临面露惊色,惊的并非此画画功了得,而是那画中女子竟是他母亲。

吴宽看到他面色的变化,心中已然有数,他慢慢收起画轴,放回袖中,道:“方才画中之人便是我家二老爷所寻之人,从小兄弟的反应来看,想来我没有找错地方,还请小兄弟告知画中之人现在何处。”

“随我来。”上一世,周显临到死都没有查清自己的身世,不是他没有能力查,而是他不愿,也没有兴趣。不过,眼前发生的事与上一世似有不同,像是扭转了乾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他的命数也会因此改变。

他带着吴宽来到屋后,告诉他:“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吴宽见到那座矮头坟茔,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哆嗦,就连说话也没刚才那般利索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显临虽然才醒来不足半天,却已经回忆起此情此景发生在何年何月,他母亲病故的那一年是咸安二十四年,也就是丙午科乡试的那一年,他母亲病情恶化的一年,沉寂之日是三月初十。

“两个月前。”

“因何而亡?”

“被人所害。”十五年了,没有人关心过他们母子,人人避而远之,生怕靠近他们而死于非命。母亲生他的时候伤了元气,身子孱弱,加上多年操劳,早已油尽灯枯,他将这一切罪责归于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

“被何人所害?可曾报官?”吴宽信以为真,连番追问。

“抛弃我娘的人。”而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更加憎恨他的生父。

吴宽一时噤声,周显临瞅他一眼,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二老爷,他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他若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来扰她清静。”

“此事我自会如实告知我家二老爷,只是你……”吴宽知道了周显临的存在,也算没有白跑一趟。

“你走吧,别再来了。”周显临没等吴宽开口,毫不留情地赶人走,语意决绝。

吴宽盯着周显临的眼睛,那份神态与他家二老爷何其相似,可眼前的少年哪里像是十多岁,仿佛是看到了一个饱经风霜后的老人。

吴宽大大叹了一口气,忍痛离去,临走前留下一笔银两算是吊丧费,周显临拒而不受,倒不是为了一口骨气,这东西在他身上从未有过,他选择等待,等待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没有多久就来了。

第二天一早,周家派人来接他,他没有答应。

第三天,周家再次派人前来,他依然没有应声。

直到第四天,周家二老爷周渝亲自登门,他才愿意走出这寒门之地,不过这次不是他孤身离开,而是带着他母亲的尸骨一同离开。

周显临对自己为何会变成江南名门望族之后没有疑虑,也不想去深究他母亲与周家二老爷是否真有情缘,他只想抓住一切时机,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