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回 招赘

课试那日的风波过去了几天,这段时日周显临有意回避妙云,倒不是他把周姜云的教训放在心上,而是他不想因为妙云受到牵连最后波及音音。到底都是周家人,他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太师府上下,然而有人故意挑衅,他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对于韩珏此人,他自有办法对付他。

“临少爷,你站在这毒日头底下都将近一个时辰了,莫不要中了暑气。”进入三伏天,一日热过一日,就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翻了个底朝天,没法上课了。知府体恤书院师生,下发公文批准获假三日。

三日不上学,周显临幽闭在自己那间孤僻的院落里,他给自己的小书房题了块匾额叫“难居”,好让人记得他“身世之难”。没有假手于人,他亲自挂了这乌木錾了石绿色大字的匾于房梁下。

天气炎热,片刻工夫,他已单衣湿透渗出了外衫,又站在毒日头底下一声不吭,不知在琢磨什么,将近一个时辰,丫鬟仆从来来回回,大丫鬟红绡更是寻了一把碧纱伞来罩在他头顶,好为他挡去一些暑热。周显临虽然身子骨单薄,却也吃过苦,不曾畏热,他能站一个时辰,但红绡毕竟是女儿身,终于吃不消,脸色煞白,开始犯晕。

在红绡倒下之前,周显临单手托住了她,又将她扶正,道:“吃不消就别逞能,快回屋去歇着。”

“是奴婢自己不争气,临少爷,你也别久站在日头下,要是中了暑,老太太又该心疼了。”周显临进太师府的日子不长,红绡是第一个照顾他的人,侍奉周到,做事也算稳妥,就是一条筋,过于憨直。

“你先回屋,我出去走走。”周显临在日头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头脑发昏,想出院子透透气。

“临少爷,你方才出了一身汗,先换身衣裳再出门罢。”红绡恢复了一点精气神,细心道。

周显临这才感到黏稠不适,点头道:“让绿绫来罢,你去歇着。”

红绡应了声“是”,便进屋唤了另一名叫“绿绫”的丫鬟为周显临更衣。周显临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就往屋外去了,也没叫仆从跟着。

他这一路去的没有半点方向,单凭着院落景致移步,不知不觉就往影壁后的院子去了。

在周显临步子跨进月洞门之前,院子东南的小正房屋内正热闹着,临轩窗的东面摆着一张楠木榻,上面铺着一领芙蓉蕈,朝北的一头设着玛瑙引枕,枕着一名天青色薄衫罗裙外罩直身褙子的太太,这是周渝的正妻韩氏。

韩氏是江平府人氏,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永琳的胞妹,说来也是韩珏的嫡亲姑姑。她十八岁时嫁入周家,如今三十出头,可这江南的好山好水将她滋养得犹如二八少女,半点瞧不出她有个十六岁的儿子。

坐在韩氏下首的妇人紫衫白裙,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发,云鬓斜插一支白色珠簪,极为清淡素雅,这位是周渝的姨太太薛氏,平日里通称“薛姨娘”,也是妙云的生母。陪守在韩氏身侧的还有一位瓜子脸、三角吊梢眼的黄衣妇人与薛姨娘差不了几年,她是三爷周洋房里的宋夫人,广陵知府宋延龄的千金。

夫人姨太太们午睡过后就聚在一起,南边一架风扇车由丫鬟轻轻摇着送来徐徐凉风,她们各自吃着早先在冰桶里湃好的瓜果,左右一人一句谈笑着。

宋氏到底年纪轻,爱打听新鲜事,她丢下西瓜皮给身后的丫鬟,把早上听来的风声说给两位姐姐听:“姐姐们可听说了?今早王大嫂子跟老太太说要给大姑娘招赘!”

韩氏撩动鬓发的纤手顿了下,身子也坐直了,面露惊讶,转瞬又笑道:“还真是一桩稀罕事!”说着,又若有所思道:“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了,该到了适婚年龄……”

“姐姐就不觉得奇怪吗?”宋氏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奇怪?”韩氏又靠上引枕,拨弄发丝,双眉微微一挑道。

“大姑娘好歹是太师府的嫡长孙女,又不是无兄无弟,这时候要给她招赘,真不知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就是因为无兄无弟才要招赘。”韩氏与宋氏一人一句,隔着她俩的薛氏还不曾插上一句,冷不丁低沉开了个口,倒叫人心底钻了丝凉意。

“妹妹这话怎么说?”韩氏问薛氏。

薛氏道:“大哥仙游多年,没有留下子息,只得一个女儿,这传宗接代自然轮不到他们南院头上,眼下我们这房子息也算兴旺,可不就是坐不住了。”

韩氏细细咀嚼,没想到这薛氏平日里不大吭声,遇到这种事倒是看得通透,原本一家人各房嫁娶都要经过老太太定夺,婚配绝不会不尽人意,但若以后分了家,照族里的规矩,分多分少都有定数,南院房里没有子息,老太太再喜欢大姑娘也分不到她头上,可要是招了上门女婿,局势就不一样了。南院那头终究还是忌惮他们东院这头人丁兴旺。

“招就招吧,只要大姑娘看得上的,家世配得上的,怎样都行啊!”韩氏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笑道。

“瞧姐姐这话说的,我可记着去年大姑娘方及笄,许多人家来求亲,门槛都要踏破了,还不是一个都不允?”宋氏掩嘴乐呵道。

“大姑娘性子温厚,才貌又出众,老太太和大嫂子都爱如明珠,岂会就此应了。”韩氏道。

“老太太是真舍不得,可女儿家总要有个归宿,过些年也就不得不说亲了,大太太看来是另有打算的。”薛氏道。

“她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算是瞧清楚了,就是这天底下有哪户人家既要配得上我们太师府,又心甘情愿入赘,可就说不好喽!”宋氏打趣道。

听了宋氏的话,薛氏望了韩氏一眼,欲言又止,韩氏不喜欢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罢。”

于是薛氏开口道:“我记得去年韩家也找了媒人来说亲,给韩家珏少爷和大姑娘查算过八字,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是天生一对好夫妻,可惜那时念及珏少爷岁数少大姑娘一年,大太太没能同意。”

说到这里,韩氏双眉蹙了蹙,对这事还有些介怀。他们韩家虽不及太师府的门第高,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家里人想跟太师府多结一门亲,本来是好事一桩,没想到竟被林氏一口拒绝。那时只当是信了她的胡话,如今才明白不是看不上他们韩家,而是想招上门女婿,给自己留条后路。

韩珏是韩家的嫡亲孙子,将来也不愁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媳妇,就当是韩家高攀不上太师府,也好过当“倒插门”。

“那是韩家高攀不上太师府,没这个福分。”韩氏笑笑,不再深究。

“要我说,姐姐的这个侄子跟姐姐一样出身名门,长得一表人才,又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将来必成大器,与大姑娘确属良配,就是大姑娘眼界高,可惜了。”宋氏顿了顿,又道:“但若叫珏少爷屈就入赘,那是万万不能的。”

“好了,别说了,南院的事我们不跟着掺和,随他们自己去闹腾,你们再吃些瓜果,山水迢迢送来的,可别糟践了。”宋氏这把火一煽,屋子里又热了几分,韩氏忙叫人上些新湃好的瓜果让她们享用。

“我见天色也不早了,就不再叨扰姐姐了。”宋氏失了一些兴致,便借故告辞,韩氏没留人。

宋氏一走,屋里就剩薛氏,原本也想跟着走的,却被韩氏留了下来。薛氏平日不爱出风头,一门心思相夫教女,闲着的时候来韩氏这里说说话。她虽是丫鬟出身,被周渝收了房后,韩氏也不曾苛责她。

“你突然提到去年的事,是不是最近又听到了什么风声?”无风不起浪,别看薛氏平日不声不响,可心思比谁都深,韩氏料定她说的那些话是意有所指,没有当着宋氏的面直接问那是不愿再听她冷嘲热讽。

“虽说大太太拒了这门亲事,可我听说珏少爷在书院对我们这位大姑娘一头热忱,弄不好是真的看上大姑娘了。”薛氏压低了声音说。

韩氏轻笑一声,道:“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难免有些血气方刚,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无非就是看到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好奇心作祟,过一阵子,这份新鲜劲也就过去了。”

“也是,想来是我多虑了。”薛氏欠了欠身,道:“姐姐若没有别的事,妹妹这厢先告退了。”

韩氏点点头,看着薛氏离开时的背影,兀自出神,就连丫鬟进屋通报周显临前来向她问安都未曾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