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临不愿与外人多费唇舌,言多必失，他们已在外面引起了一阵风波，或许那书生不足为患,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许多事也不必多说。

那疯妇人原也不是真的疯癫,她那早死的丈夫也并非真的身故，只是她被她的丈夫抛弃了?生了?怨气,故而?每日言行失常,惹人笑话。而?狠心抛弃她的人正是曾经的宛平知县、如今的顺天知府赵绍。

赵绍早年发家之前,家中曾娶过一房妻余氏，说来也是一桩糊涂的婚姻。赵绍原也是农家子,有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地上的庄稼没有收成,就只能靠着给地主家放牛才?勉强过活。地主无子，但有一闺女,自小贪嘴,吃得一身肥胖，地主溺爱,不曾管束,养成她泼辣的性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地主便也想到了她的婚姻问题，而?她偏偏看中了家中的放牛郎。年少时的赵绍虽不是什么?玉树临风的如玉公子，但也有几分相貌，在乡里也算得上端正,余氏早已相中他，想嫁他为妻。

余家嫌贫爱富，自然看不上家境贫寒、出身低微的赵绍,可是余氏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吵大闹非要嫁给一贫如洗的赵绍。余地主被逼无奈，最后同意了这桩婚事，但并非真的嫁女，而?是将赵绍招为了上门女婿。

成亲之后，余氏日日索欢，赵绍迫于无奈，为了早日摆脱此女，唯有苦读诗书，以求取功名、发家致富。可是他天生无才?，纵然买了?几本书也只是装模作样，没个一两天便失了?兴致，开始另谋出路，也打起了歪主意。

这样的苦日子大概过了?五六年，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他堂兄赵维德在朝中的内阁当上了?大学士，风头一时无两，一想到赵维德做了?大官，他便急匆匆地找上门前去巴结。

说来赵维德虽然败坏朝纲，对他这个堂弟也算得上是关照，他们的父亲为亲兄弟，可早年分家出去，后来赵维德的父亲混得风生水起，可赵绍的父亲就整日酗酒最后跌进村口的深井里溺死了?，只留下他母亲相依为命。这亲兄弟二人自小不和?，多年来虽知赵绍家中困难却从未想过接济，当真是世态炎凉。

得知赵维德权倾朝野之后，赵绍找上门来，顾念亲戚的情分，便在暗中送他钱财，同时带他出入官场交际，结识京中的达官贵人，渐渐地，他学会了?官场的那些做派，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

短短三年间，他当上了?宛平县的知县，结党营私，替赵维德拉帮结派，搜刮民脂民膏，出入风月场所，久而?久之，他便厌弃了?家中的糟糠之妻，寻了一个“多年无所?出”与“善妒”的名头将余氏休弃。他想休妻，自然没有得到余氏和余地主的同意，为此翁婿之间还大闹了一场，余地主一气之下，中风了?，再也无法下床。

而?赵绍早已受够了?他们父女俩的欺压，他有了?金钱和地位，便也不想更多的人抖露出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雇人在岳丈的饮食中下毒。

余地主一命呜呼，余氏悲痛欲绝，遭丈夫抛弃又死了亲爹，忿难平，多次击鼓鸣冤，想要手?刃仇人，可赵绍有赵维德在背后撑腰，他们赵家只手遮天，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余氏有冤无处伸，唯有装疯卖傻，躲过一劫，伺机报仇。

装疯日久，便也难辨真假。

这桩旧事过了?十?年。居官多年，财大气粗、风花雪月的赵绍怕是早已不记得当年的事，更不记得他的糟糠妻子尚在人间。

周显临何曾想到，机缘巧合，竟会在此遇见余氏，如此一来，对付赵绍以及赵维德便又多了?一笔胜算。

卖官鬻爵在这世道虽已司空见惯，可买凶杀人却是天理难容，他们赵家犯下的人命官司怕是数也数不清了?。

回去的路上，音音见周显临若有所?思的模样，漫不经心道：“你似乎有些在意方才的疯妇人。”

周显临侧首笑看着问道：“夫人为何有此一问？”

“方才争执你虽不动声色，却多看了?那疯妇人几眼，我想你定?不是看上人家相貌，便是别的缘由。”音音道。

周显临莞尔一笑，道：“也只有夫人能够看透我的心思。”

音音却不认同，他的心思可以猜，却看不透，她总觉得他过分料事如神?，难免令人疑神?疑鬼。

“夫人许是不知道那疯妇人的真实来历。”周显临道。

音音摇头道：“莫非你知道？”

周显临道：“她曾是赵绍的发妻……”周显临将余氏的来历统统告诉了?音音，说完之后，音音虽然讶异却面色沉静道：“你连赵绍的底细都查到了？”

周显临拉住音音的手?放在他的膝上，道：“赵绍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过去的事也就此烟消云散，但这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做过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早晚会被人揭发，只是要看是否有人愿意趟这趟浑水。”

“你又如何确信方才的疯妇人就是赵绍的发妻？”音音狐疑道。

周显临道：“原也有几分疑惑，后来听那老汉说她疯称自己曾是知县夫人，种种迹象看来，便可确定?无疑。”他前世也不曾见过余氏本人，只在后来的坊间传闻中了?解到此事。那时候他还在李基身边当幕僚，朝中的传闻多数靠传闻得知。赵绍之事便是其中一桩。

赵绍中饱私囊已是小事，除此之外，还侵占土地房屋，利用卑劣手段逼迫屋主以低价售卖，借着赵维德的名声在外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引起地方动乱。此事传入朝中，皇帝大怒，命人镇压，赵维德为保自己的地位将堂弟赵绍推出去当替罪羔羊。

赵绍落网，许多与他暗中勾结的官员、地主、胥吏等人在这种时候便纷纷倒戈相向，落井下石，将他所?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全数抖露了出来，而?被他休弃迫害的余氏也在这时候现身指认他的罪状，令他无所?遁形再也没有翻身之地。

死到临头的赵绍还想向赵维德求救，可是赵维德想他已把篓子捅大了若不铲除将一发不可收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亲手在刑部大牢杀了?他并将之伪装成畏罪自杀，撇得一干二净。

赵绍死后，赵维德装模作样为他收尸送回乡里安葬。然而没过多久，他被人掘坟盗棺，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一直蔓延到江南，周显临自然也有所?耳闻，故此对赵绍的事知道一些，而?今他又暗中派人去查他底细，想以余氏作为筹码获得胜算。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找，已被他率先遇上，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来这都是天意，让我们今日遇上余氏，只是我们如今与她结下了?梁子，若要找她对付赵绍，怕是有些棘手?。”音音沉吟道。

周显临笑道：“既然她没有真疯，定?然对赵绍怀恨在心，她一个妇道人家孤立无援，我们此时找到她，她心中即便怨恨我们，可相比杀父之仇与休妻之辱，孰轻孰重，想必她心里也清楚。”何况他手?上还有别的把柄可以令余氏乖乖顺从。

“都是妇道人家，此事就交由我来做罢。”音音也想为他分担一二。

周显临握紧她的手?，道：“好，那便交由夫人来当这个说客，只是余氏得理不饶人，夫人千万小心，稍有不对便先撤退，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音音点头，靠在周显临的身上，不再出声。

三?日后，音音避过如云，乔装打扮了一番，孤身再次前往宛平县，她找到了余氏。

余氏被赵绍抛弃之后，颠沛流离，最后流落在勾栏院里洗衣、倒夜香，做一些下人做的活。她沦落至此全都拜赵绍所?赐，而?她表面像是忘了?所?有事一样，时而疯癫，时而正常，在这勾栏院里起早贪黑，任劳任怨。

然而她也不是手脚干净的人，常常趁着姑娘没留意跑进她们的房里顺点珠钗首饰、胭脂水粉，或变卖或自己留着戴，一到晚上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夜会情郎。

由于姑娘们都是夜里做生意，也没有人留意余氏的去向。

音音找到她的时候正是午前，勾栏院的姑娘尚在梦里，余氏在后院巷子里洗衣，那里极为僻静，通常没有人经过。

音音远远观望，只见她如寻常妇人一般坐在石墩子上弯腰搓着搓衣板，嘴里似乎念念有词，因隔得远，听不太清。

“老娘打你个杀千刀的！打你个没良心的！骗了?老娘的钱去喝花酒，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余氏拿着棍子恶狠狠地敲打衣物，音音观察了?一阵，朝身后的两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得到指示，一前一后慢慢靠近专注于打小人的余氏。

其中一人绕到余氏身后，用沾了?迷药的巾帕捂住了她的嘴，余氏挣扎了几下，晕了?过去。

另一人趁机套上麻袋，两人合力扛起她，送到音音面前。

音音指挥他们将余氏带到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义庄。

这里除了死人，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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