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白衣少女瞧了这小姑娘一眼,有些惊讶。

她听得很清楚,然而面上竟没有露出害怕的情绪,更没有夺路而逃或央求相救。

大概是察觉到周遭环境的压抑,面对挤挤挨挨要围过来的流民,将军又炸开了一身毛,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疤头汉子手上握着把砍刀,大笑道:“朱大小姐也不必隐瞒身份了,束手就擒,也省得咱们这群粗人伤了您啊!至于你们……”

他阴冷的眸子瞥向了纪晓芙母女:“现在回来帮忙抓人也就罢了,否则……大爷就把你们三个一块儿卖了!”他们人多,对面三个毕竟是女流之辈,不怕做不成这件事。

这一路他已琢磨那对母女许久,不想还有条大鱼自己撞进网来,简直是意外之喜!

纪晓芙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贼人怕早有预谋,只恨自己当初不愿将人想得更坏。如今多思无益,拔出佩剑,冷静地上前将女儿护在了身后。

白衣少女环顾四周:“不就是要我赔偿么?倒也不必那么麻烦……”她娓娓道来,声音既轻且柔,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了地上的破锅。

“朱大小姐呀,你现在伏低做小,实在是迟了!不过,若能让哥几个尝尝这雪岭双姝之一的滋味儿,倒也不是……”疤头汉子以为她知道怕了,可怜兮兮想要求饶,围在他身旁的几个青壮俱是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突然仿佛脖子被人卡住了似的。

一个接一个成了闷葫芦,连呼吸都透不过气来。

少女上前了一步,慢吞吞道:“你们瞧呀,这锅子,难道不是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么?”

璀璨白光闪过,本是被咬得稀烂的破锅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成了口新锅的模样……实在神乎其技,鬼神莫测!

这被认为是侥幸死里逃生的少女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衫。在惨白的月光下,她漆发如墨,倒衬得面容竟似比衣裳更白,白得晃眼。偏偏她还在一步步地走近,要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瞧一瞧”。

“大、大哥……她,她……”瘦子语无伦次,身躯抖得不成样子,似乎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晕过去。

“她……她不是人,是鬼!朱大小姐化作厉鬼,回来寻仇啦!”更多的流民呼喊着奔逃,仿佛下一刻白衣厉鬼便要追上来吃人。

“小娘皮装神弄鬼!”疤头汉子不信邪,对着微笑着走近的少女举刀,作势要砍。

“别!”不悔也被吓到了,却还是担忧占多。

白衣少女避也不避,唇角弧度亦丝毫未变。

眼睁睁注视那锋利的砍刀直直朝自己劈下!

离得太远,纪晓芙想要阻拦都来不及。

她不忍地侧过头去,以为眼角余光会瞥见人的身躯被劈开以致血流如注的残忍场面。

“——叮”铮然一声,刀锋仿佛是砍到了什么珍稀的坚硬金属上,震得那握刀的汉子虎口发麻。

白衣少女朝他笑了笑,轻轻道:“这刀太钝了,我连皮都没有破……哦不对,我竟忘了……”

似是察觉失言,她蹙着眉摇了摇头,哀哀道:“我已经……没有……皮……啦!哈哈哈哈哈哈~”她唇角弯起,笑容逐渐放肆。

若在日光下是明艳动人,然此时对惊惧的对方来说,却添数分可怖。

下一刻,疤头汉子屁滚尿流夺路而逃。

他做尽恶事,还常得意一身煞气连鬼神都要退避,此刻却真真吓破了胆子,三魂七魄都压不住了。

早就盯死他的将军紧追其后,汪汪叫了两声,硕大的狗嘴便发狠咬了上去。

“——嗷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划破山林的寂静。

使出了吃奶劲儿奔逃的流民们听见了这声惨叫,本还想回转确认的脚步一顿,随即愈加急迫地四散开来。

他们本就是群搏命求生的乌合之众,大多并不算是那疤头汉子的手下。大难临头,对生的渴望超越了一切,慌乱的情绪互相感染,更是一个赛一个跑得快。

只有母女二人还留在原地。

不悔嘶声道:“你、你难道真是……?”最后一个字眼堵在喉咙口,小姑娘竟没敢说出来,头一回瑟缩在了母亲身后。

“别怕别怕,我是人!”白衣少女连连摆手,稍稍靠近了她们两步又停住,轻笑道:“刚刚不过是变个戏法吓唬那些坏人,我有影子的,怎么会是鬼呢?”

“不信你摸,我的手是温热的。”

她将右手伸出来摊开,指节匀称又纤细。

不悔自然没搭上去试探,又问她:“你起先说自己姓花……但方才那些人振振有词说你姓朱,你也不曾反驳……连名字都不肯直言,要我们如何信你?!”

这个问题当真要将少女问倒了。

她不过是今日才初初复苏意识,又将那破系统赶出了脑海。如今既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身处何方,连狗子也是偶遇得来的……稍加回忆,脑内一片浑噩。

有些事稀里糊涂地知晓,但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又实在是难。

——她自己亦是满头雾水,又怎么说得清楚?

所以别人斩钉截铁说自己是朱九真,她想到那系统说什么“朱……”,疑心确实与自己的身份有关,却不敢认,更不敢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着实头疼。

“非是我不肯说……”少女露出愁容,呐呐道:“可我当真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只依稀记得自己姓铁。但若这么说,又怕你们不信……所以我就胡诌了一个。”

——虽不姓花,但姓铁么?

不悔心中有些悸动,只因她曾恰好瞥见青书哥哥案上有这两个名字,正是一个姓花,一个姓铁。

彼时她也曾好奇问过,可惜对方不肯多言。

再后来,娘不许自己再去麻烦恩人,这份疑问更是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日渐加深。之前冲动想要救人,自然也有这份因素在里头。

但她面上却做出不大信服的模样,故意激道:“胡诌怎可能想出那般奇怪的名字?我瞧你现在才是在哄骗我们!”

她转了转眼珠子,佯装气恼,拉着母亲的手臂要走:“娘,我们一片好心人家也不领情,还是走了罢!”

纪晓芙收剑入鞘,叹了口气:“萍水相逢,我们本没有资格过问姑娘的事情,你也不必告知……珍重。”

语罢略一颔首,这便告辞。

少女并未去拦,只低声絮絮道:“确实是胡诌的……从话本上看到便记下了,书名《绝代天骄》,那位主人公出自门派移花宫,正是叫‘花无缺’这个名字。”

倘若换了旁人,她自然不会上赶着百般解释。

如今虽接触不深,也并非想挽留,只是念及这母女二人确实对自己有恩,不愿她们误会。

——原来这名字只是话本上的?

细听后,不悔虽有些懊丧,心下却信了大半。

她倚着母亲行路,没有回转过身。

只那滚了一圈毛绒绒的帽檐下露出稚嫩侧颜,:“我虽没看过什么话本,却见过这名儿。跟这名字在一块儿的,还有‘铁心兰’这三个字……”

语声刻意拖长,等着少女追来询问。

——但不悔是决不会告诉她的!

终于逮到一个人能像从前的自己那样,满心好奇却不得而知,岂不妙哉?

不悔是有那么点她做明教左使的老爹的风格在身上的……纵然此时她连自己姓什么还不晓得,但看在纪晓芙眼里,那上扬的唇角,真是很有杨逍那人的模样了。

小姑娘极促狭地琢磨着,简直就要笑出声来。

奈何等了又等,步子也逐渐放缓了,却始终也没等到那白衣服的少女追来,只听到了不轻不重的两声犬吠,接着是少女逗狗的声音……

她又想转身去看看,这人如何竟忍得住不问么?

被母亲轻瞪了一眼,于是只得作罢。

夜黑风高,山中实在行路不便。

母女俩直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择了处合适的地方坐下歇息,彼此依偎半响又说起了话。

纪晓芙问道:“不儿,你最末一句话,可是编了个名字故意逗人家姑娘顽儿的?”

不悔摇了摇头:“虽然我是觉得那人讲话有些颠三倒四,定有古怪,但应当不是什么坏人,也没惹着咱们。那一对名字也确实是我曾亲眼见过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忽而换了个话题:“娘,那些恶人说的‘朱大小姐’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说她死啦?武青婴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倒是认识,但什么‘雪岭双姝’,我好似从未听过。”

“咱们来昆仑时日不长,娘也不甚清楚。雪岭双姝,朱大小姐……”纪晓芙沉思片刻:“他们说的应当是朱九真。武姑娘是武修文的后人这你知道,朱姑娘……当是一灯大师弟子朱子柳的后人。她们两个人家里要好,合建了一个门派,江湖人唤作朱武连环庄。”

“您这么说我便想起来啦,听闻仇家来犯,一场大火把那百万家产都给烧了!唉……”虽然她从未注意过烧了的是谁的庄子,但这事确实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不论是城内的平民百姓,还是城外饥不裹腹的流民,谁听了不扼腕叹息——咋就那么烧了呢?从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金银细软给他们多好!

纵然不悔早过了做白日美梦的年纪,也确实是很替被烧的主人家可惜的。至今想来都要蹙眉。

“小小年纪,哪里就有那么重的好奇性子?我当年……”纪晓芙抚平了女儿的眉心,好笑道。

话至一半又僵住了口,复又问道:“那两个名字你是从哪儿看见的?怎么有这么大反应?”知女莫若母,不悔是有点儿嫉恶如仇的性子,但不顾自身安危那般冲动却不像她。

小姑娘本以为已将话题岔开了去,没料到母亲竟这样敏锐,只得一五一十地坦白:“在青……恩人哥哥桌上瞧见的,没头没尾,就那六个字……我还以为她是他的朋友,想着救了也算咱们尽力报了恩,没想到只是话本上胡诌的名字……”她扁了嘴。

纪晓芙默然半响,理了理耳旁女儿的碎发:“不儿,你要记住,咱们……实在欠了武当太多。来日你……若见了你爹爹,也要这般告诉他。”

不悔怔怔地望着母亲,点了点头。

*

沿着那副简陋却画得精细的地图一路疾行,按纪晓芙估计本该至少两日的路程,但到了第二日的晌午,白衣少女便已远远看见了石灰砂浆砌做的城墙。

她拍了拍将军的脑袋,让它先回到山林里去。

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这样大这样凶的一条狗,就算带进去不吓着人,也担心一时半会儿赚不到足够的钱养活自己跟它……留在这儿,反而自由且不愁食物。

将军摇了摇尾巴,似乎听懂了意思,没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只是停在原地并不肯立即返回,走了百多步远,一回头依旧能看见它的身影。

又再走了片刻,回身朝巨犬招了招手,它才身姿矫健地蹿回到了深山里,一眨眼便不见了。

少女心中有些触动。

初初意识复苏,她脑海里一堆谜题有待破解,懵懵懂懂一人一狗迷途荒山,遇到了好人,也遇到了坏人……就那么点相处的时日,却真有些舍不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