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将军?将军!”
毕竟只是山林外围,靠近人烟的地方,铁姑娘没好意思放声大喊大叫,万一被人误会了那可不妙。
“车骑将军?”
“平寇将军?”
“威远将军?”
“征东将军?”
……
“前后左右中将军?”
就那么一路呼喊着深入山中,直到远离开辟出的平坦主道进了人迹罕至的密林。心兰将所有能想到的称号通通唤了一通,然而除去惊起几只鸟雀与啮齿类小动物,仍未发现犬类的踪迹。
狗子再通人性,毕竟不能交流,也无法与它约好某时某刻等在某个地方。因此今日没能找到将军,心兰也不气馁,还安慰自己它若跑得远一些,倒还更安全。
——只千万别以为自己是不要它了就好。
眼下还是冬末,太阳落山偏早。
眼看着暮色擦黑,她叹了口气,预备原路返回。
走了一阵子,总隐约觉得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极轻微,就像是山风吹落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坠地时那般细碎。
心兰暗地里打了个激灵。
她没表现出一丝发觉不对而警觉的模样,甚至故意将脚步声踩得重了些,如同毫无武功的普通人,还时不时唉声叹气自怨自艾:
一会儿说:“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一会儿又道:“腰酸背痛腿抽筋,累死累活真要命”;再是:“菜粥不放盐也就罢了,还掺了石子磕到了牙,啧,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总之那张小嘴没停过,且越讲越是情绪激动。
听起来,当真是个可怜兮兮的不中用小倒霉蛋……
——试想,这么惨的小人儿,要是死在这荒山野岭的,大概都没人会为“他”收尸吧?
贼人若真上当出来补刀……
哼,她便一拳送他上西天!
身后的声音好像又近了一些。
以奇妙的直觉,心兰觉得那应当是个人。
还是个武功奇高的家伙。
只因每一回她有意无意瞎蹦乱跳地转过头,想找出些蛛丝马迹,竟没有一次能成功瞥见那人半片衣角,对方始终如游魂似地跟在身后。
眼看天色愈加暗沉,少女蹙了眉。
随时间推移,将更不好分辨的……
倘若不是她疑神疑鬼想太多,那对方显然极有耐性,跟着她在这山里兜兜转转刻意多磨了小半个时辰,也丝毫没有现身的意思。
心兰咬了咬牙,不由生出些挫败感。
稍加思索,她狠狠心,故意教自己被块石头绊了一跤——是瞧着会磕得头破血流的大大的一跤,足足滚了两圈半撞到棵古树才停下,束起的头发都散开了……若非体质特殊刀枪不入,还真没法做这样自损一千的把戏引那人出来。
“嘶——呜!”少女低着头直抽冷气,两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左腿,好像它已断了似的,呼痛声语带哭腔,用尽毕生演技。
几乎就在下一瞬间,一道白影飘至身侧。
眼角余光终于瞥见了那人的身影,铁姑娘冷笑,得意地心道:“好哇,我看你这回往哪儿逃?!”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扑向那人的白靴,将其牢牢抓住,免得他轻功太好又飞远,然后才抬起脑袋望向对方。
巴掌大的小脸气鼓鼓的涨红,嗓门也大起来:
“你这人怎么……”简直是凶巴巴要放狗咬人的模样。
然而话至中途,后半句质问堵在胸口半响,终是没能吐出来。一腔蓬勃的怒气,仿佛也逐渐显出偃旗息鼓的前兆了。
——只因来人,委实生得太过好看。
纵然铁姑娘觉得自己还没到看脸说话的肤浅地步,并没忘记眼前是个自己尾随已久,不晓得有何图谋的陌生人,也情不自禁地稍稍轻声细语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呐?!”
她仰着头,瞪大了杏眸问道。
做什么跟着她又不出声,胆小的岂不要吓死?
幸好铁姑娘这个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全然没乱想什么灵异可怖之事,否则还真易心慌。
来人一身白衣,是位温雅端方的少年公子。
莫说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岂止是举世无双?纵然单看外表和风采气质,称其完美无缺的天外谪仙人也不为过。
他正低头注视着她,眉目沉静而温和。
眼尾似染了抹暗红,暮色里瞧不清楚。
“在下……进山采药,见姑娘独身一人恐有危险,这才冒昧跟随……想看看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像是甚少说话。
身姿挺拔的白衣公子微微俯身,语声柔和:“失礼之处,还望……勿怪。”说到最末两字时,又伸出一只手到她跟前。
五指骨肉匀亭,白皙又修长有力。
唯有指腹处略带薄茧,却丝毫无损美感。
“唔,谢谢……”面对这样一只手,见自己脏兮兮的爪子还抓着人家不染纤尘的白靴,铁姑娘有点儿心虚加不好意思。
她实在没好意思把自己的手搭上去,尴尬地牵了牵唇角:“我自己能起来。”非是念着所谓的“男女有别”,只是怕人家不过客气一句,自己却当了真。
想到摔得太狠,按照常理不适宜立刻起身。
少女装着膝盖还疼,又揉了揉双腿,这一低头,披散满肩的长发更垂落下来,乱糟糟绞了好几处。
那只手没能等到姑娘的垂青,似有些落寞。
心兰婉拒后便未再看对方,自然没注意。
只叹这出戏实在效果不佳,结结实实的一摔使发冠都断裂开来,只得以指做梳稍作整理,又随手在地上捡了根长短合适的枯枝做木簪固定……
反正配着此时灰头土脸的蠢模样,当也不突兀。
虽这般自嘲嫌弃,还是使劲儿搓了搓自己沾了泥的爪子……唉,哪有姑娘家真的不爱干净?实在是没法子么,附近连个小溪都没有。
少顷,白衣公子却再度屈身。
在铁姑娘茫然甚至含了些警惕的目光中,两根修长手指自少女乌发缝隙间拈起一片枯黄落叶……
随后,这陌生的白衣公子默默收回了手。
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哦,原来人家又只是好意。
心兰微窘,闷闷地低下头继续拾掇自身。
*
片刻后,铁姑娘拍了拍灰自个儿站了起来。
灰衣少女歪着头眨了眨眼,那双清亮的杏眸像是在问“你怎么还在这儿,难道有事儿?”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花无缺同她对视了一眼。
脑中想起原著里小鱼儿离开恶人谷,初见对方时留下的惊艳印象。彼时她女扮男装,是个半大少年模样:
【他负着手,白色的轻衣在风中飘动着,就像昆仑山头的白雪,他的眼睛,就像是昨夜草原上的星光。】
如今时间不对、身份不对、相遇更不对……
少女着一袭单薄的褴褛旧衫,从头到脚灰扑扑,摔得满身狼狈。纵粗衣布衫难掩容光,也如何都不能称其为明艳高洁牡丹美人。
“姑娘,你的腿……可还疼么?”
顿了顿,在少女耐心耗尽之前,他温声问道。
心兰摇了摇头:“方才是很疼,现下便好了。我这个人打小就耐摔,跳崖都死不了。”无所谓地胡诌一气,也堵住了对方所有可能的关心话语。
无缺公子便不说话了。
方才他并非未猜到,这姑娘是想引自己现身才故意跌跤,也不是不知晓,她与自己极为特殊,既不会因外力受伤,更不至于产生痛感。
——可这双眸子,真比草原上的星光更亮啊。
亮得他早已死去的心都活泛起来,怦然乱跳。
远远跟了一路不曾靠近,心境啊矛盾又希冀,欢喜又胆怯。她一唤疼,他潜意识便忍不住忧急,于是打乱了原先的所有计划……要他怎能不心疼呢?
铁姑娘被注视得心里发毛,咬着唇道:“公子,我也晓得自己现在模样挺好笑的,你想笑就笑呗,我不会生气的……就是、就是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了?”
这陌生公子薄唇弧度轻浅,似笑非笑,定定望来的黑眸中透着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实在很教人莫名其妙。
少女缩了缩脖子,有点儿受不住这谪仙般的公子怪异的视线,避开去捡起了地上的烧饼搂在怀里。
“在下决无取笑姑娘的意思。”白衣公子堪堪回过神来,语速较之前略快地解释道:“且姑娘这般……”他想说也很好看,且字字发自肺腑,奈何还未脱口便觉轻浮。
于是呐呐闭口。
不再多言,只沉默地蹙了眉。
——这个人,老大老大地不对劲哦。
但心兰琢磨着,像对方这样长得这般好看的人,天然就有理由得到一些小优待的,稍微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问题倒也不是很重要。
唉,他既已如此俊美,又何必再苛求更多呢?!
毕竟真真赏心悦目,光是对着这白衣公子,吃饭都能多干半碗呐!不过这些话,她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现在身上拢共不过俩烧饼罢了……还是少吃点儿,不挑食,才好养活!
思及填饱肚子的人生大事,铁姑娘正色道:“若公子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不打扰您采草药啦。”天色不早,如今寄住在一个好心的大娘家里,回去晚了多有不便。
说完抬脚便走,萍水相逢,这便算道别了。
她自顾自走得轻快潇洒,却没注意到白衣公子掩在宽大衣袖下的右手微微动了动,似是想挽留而无法开口。
少女窈窕秀丽的背影渐行渐远。
没几步,身后却传来男子朗声:“在下……宋青书。”
吐露自己名姓时,这谪仙人微微偏了头,视线下移:“不知可有荣幸,得知姑娘芳名?”语声温柔如水,并非风流调笑,甚至低缓似生怕又被婉拒。
心兰脚步一顿,回过头去。
只见黯淡暮色映在白衣公子瘦削的身形上,一半逆着昏黄的光晕,一半隐在黝黑的树影。
他静静伫立于原地。
目光灼灼,却在少女回望过来时,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