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人间总是不圆满(完)

夜幕时分,宫苑内依旧灯火通明。

皇上?自前夜后?哭了?一场,便再?也没有落泪。

这两日他表现的没有异常,当然也只有严钺知道他如今有多不正常。他历来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强大而果断。但是,平日里与严钺在一起的时候,是很爱说话的。许是从?小带着?严钺长大,没人可说话,他对着?严钺的时候有些唠叨。一点点的小事?,都要唠唠叨叨说了?好久,有时候你不理,他还要在你身边自言自语许久。当然,一些看起来没什么的小事?,他也还要回来说好久,耿耿于怀。大约也只有严钺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小肚鸡肠。

可是这两日他已经极少和?严钺说话,但是还是让严钺陪在身侧的,他不许皇后?和?太子进?这个宫苑一步,皇后?与太子多次求见,甚至跪求了?半日,他一概不见,也不许宫妃前来吊孝,甚至不顾平日温和?文雅的形象,在大堂之上?,公开骂这些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是他又颁布旨意,要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家眷前来吊孝。

因?要求国丧制度,他甚至几次下旨要求京城之内不能有丝竹,要禁酒,要官员们一起吃素。虽然丧事?交给礼部在办,但是许多事?皇上?都要亲力亲为,两日一夜的时间?,他不眠不休的,整个人都很憔悴,双眸赤红,便是严钺劝着?睡会,他也不肯。

容妃的寝宫布置成灵堂,巨大的棺椁便放在堂屋里。这个棺椁用?的金丝楠木,高度与宽度都到了?一定程度,雕刻也十分精美,有龙也有凤。一个嫔妃用?这样?的棺椁是不符合祖制的,这是皇后?才配享有的。这个棺椁也是先帝亲自设计的,金丝楠木与图案,都是先帝亲自挑选的,本?身也是为了?太后?准备的。

容妃的离世?太过突然,这些东西都没有准备。太后?是没有异议的,甚至还送来了?当年自己的陪嫁的蓝宝石的头?面,给容妃做殓装。这时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宫苑里到处放满了?木质的冰箱,整个宫苑的温度要比外面底很多,以保证容妃的尸身保持原样?。

这会已是深夜了?,皇上?伏案在纸上?写了?许多字,总是感觉不对,地上?扔的都是纸团。严钺看了?几次,皇上?嫌他素日里不爱读书,想不出来好字,又嫌他影响自己的思路,将他赶到了?窗边坐着?。

这会,皇上?拿着?笔蹙眉,不知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对严钺说话:“若是用?和?顺,她的脾气可不算和?顺,善倒也善,可是别?人看不出来的,有些骄纵,她也不喜欢和?善这个字,说太和?善了?会被人欺负,九个字会不会太短了?,历代帝王有用?十三个字的谥号……”

因?要追封容妃为皇后?,从?昨日皇上?便在谥号上?苦思冥想,写了?该是有上?百张纸了?,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皇上?说了?半晌的话,等不回应便看向严钺,便抬眸望去,只见他靠在窗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了?写字和?纸张的声?音,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好半晌后?,皇上?又道,“阿钺,在想什么?”

严钺从?夜空中收回眼眸,回头?看向皇上?,片刻后?才缓声?道:“你有白发了?。”

皇上?微微一怔,急忙摸了?摸鬓角,起身快步朝屋内走,站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可惜他已两日两夜不曾合眼了?,这会在烛光下看不清铜镜中的自己,只是能模糊的看见一个有些落魄的人,脸上?甚至还有些胡茬。

皇上?立即紧张了?起来:“来人,备水,朕要洗漱,净面!”

严钺蹙眉:“夜深了?,别?折腾了?,明日收拾。”

皇上?道:“这怎么可以,小裳在正堂上?躺着?,魂魄必然也在此处。她极爱偷瞧我,便是我批奏折,她也要装睡,一直看着?。她总也喜欢金玉华贵之物挂在我身上?,若是我穿得素淡了?,她便会撇嘴,嫌我老,也嫌我寡淡。我那时便想,她如此肤浅,只爱我的皮囊,若有一日我老了?,可如何是好,我比她大了?许多……”

严钺道:“不会,若真嫌,是不会说出来的。”

皇上?看了?严钺一会,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般的笑了?起来:“是啊,真嫌的话不会说的,所有人都在奉承我,她竟是在嫌我。可咱们在秦王府的时候,她常常遣人送书信给我,每一封都说好想我,夸赞我,细致的说我的举手投足,说在宴席上?看见了?我,好看的紧,做梦有梦见我,梦里的我也很好看的。”

“阿弟要不要看啊?我都还留着?,每一封都留着?,平日都很少舍得打开,纸张都和?新的一样?,我那时想怎么有姑娘如此不害臊不知羞,私自送信过来就罢了?,竟还写成这般样?子,简直是……”

严钺道:“你每次收到都很欢喜,却说一会就扔,可不许我碰,私下里看了?又看。”

皇上?瞪了?会严钺,佯怒道:“如今也就是你还敢当面拆朕的台!”片刻后?,叹了?口气,“这天下来之不易啊,我得了?天下后?,便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朕是天子啊,可是既然是老天的孩子,为何不曾得到的眷顾?这人间?的苦,我哪一样?没有尝过,我好恨,也怕便宜了?那些人……可现在我真的很累了?,就是突然累了?也倦了?,没有奔头?了?。”

“我如今写下十三个字的谥号又有什么用??我若死了?,太子他有母亲,不会如我所愿的,小裳没有后?代,我的后?代又怎会真的对她好?以后?我便是想合葬,只怕太子母子也是不愿意的。可是,我真的好想她,好想和?在一起。”

严钺道:“阿兄,不必如此。以前你说过,我们兄弟一条命。不管生死,我都不许人欺你辱你,不许别?人践踏你的心愿。太子若孝顺你,便好好的做太子。太子若是不孝,阿兄还年轻,就换个太子。”

皇上?闻言看了?严钺一会,眼中逐渐有了?水光,又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大声?的笑了?起来:“这天下本?该就是我的,那些人抢了?我的天下,还欺我辱我!我们忍辱偷生这些年,受尽了?屈辱,好不容易拿回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能就便宜外人。我已有筹谋,周家狼子野心,外戚之祸绝不能姑息!皇后?想要的太多了?,我已容她不得,不过还是需要你受些委屈……”

“唔!”严钺突然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骤然朝前摔去,急忙扶住身侧的椅子才站稳了?脚步。

皇上?面色沉稳,快步上?前扶住了?严钺:“阿钺,忍一忍,一会就过去了?。”

严钺的心口剧烈的绞痛着?,脸色骤然苍白一片,便在此时,他目光所及,是书桌的方向,琉璃宫灯下,林星河站起桌前正在写什么,片刻后?,林星河抬眸看了?过来。严钺只觉得胸口疼到要裂开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的,似乎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林星河从?桌前走了?出来,没有再?看严钺,而是朝门口走去。她的唇角一直有笑意,可目不斜视,宛若看见在受苦的严钺一般。片刻后?,她在门前停了?停,回眸看向躺在皇上?怀中的严钺,又抿唇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再?不曾回头?。

严钺努力的朝林星河的方向爬,可他很快被皇上?拽了?回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他的眼角竟是有泪珠溢了?出来,他紧紧的咬住唇才没有痛叫出声?来,冷汗便从?额头?上?一滴滴的的溢了?出来,很快全身变汗透了?。

林星河没有再?来回来,严钺再?次抬眸,能清晰看到皇上?的脸,能看见他急切的说着?什么,可是耳朵里是阵阵的轰鸣声?,竟是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嘴巴动了?动,可是发不出来声?音来,严钺的心绞着?痛,一点点的加重,直至他再?也无法坚持,无法承受,双眼逐渐模糊了?,很快便陷入黑暗中。

因?容妃的丧事?,整个京城也着?实风声?鹤唳了?几日。从?追封容妃为琰皇后?,大臣们便觉得不妥,萧琰是当朝皇上?的本?名,用?自己的名字做皇后?的封号的前所未有,后?面又追加了?十三字的谥号,都是前所未有的,出殡时都是一品二品大员亲自抬棺材,这些规制都已超过先帝与高祖了?。

百姓们为此议论纷纷,大臣们虽也有上?书,皇上?不曾理会,大臣们更?是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在宫殿里打骂皇上?昏庸,镇抚司当夜便找出了?那个臣子贪污的铁证,将人直接押去了?镇抚司。

后?面整体的葬礼便顺畅了?许多,再?无人提出任何异议。在琰皇后?去世?后?的两日夜里,皇后?被打入了?冷宫,圈禁了?起来。此事?一出,朝堂便犹如炸了?锅一般,可很快便平息了?。

这其中的内情,普通的百姓是不知道的,但是朝臣是知道内情的,大理寺与宗人府一起审的案子,镇抚司因?要避嫌,都没有参与。

周家谋逆,毒杀皇上?,种种铁证都表明有太子生母周皇后?的手笔,这番毒杀差点便成功了?,好在天佑大梁朝,虽然要毒死的是皇上?,但是阴差阳错的让严大人替了?皇上?中了?毒。此毒极烈,严大人如此年轻,又常年习武,也差点救不回来,整整昏迷了?数日才清醒,但全身麻痹依旧是动不了?,只能在宫内养伤。

琰皇后?葬礼后?,镇抚司上?下联名上?折子,要求严惩周家,严惩凶手。周皇后?因?是太子生母,虽有主谋的嫌疑,但是不能废后?,只是打入了?冷宫。但是周家却是落个满门抄斩,立即执行。周家被斩首的当日,周皇后?得知消息后?,当夜便自缢冷宫。虽然活罪能免,死罪难逃,周皇后?被皇上?葬在了?皇家西陵,这是先帝这一支埋葬的地方。

近十多日的时间?里,赵栖极忙碌的,从?传出严钺中毒昏迷不醒,无法出宫。赵栖便日日来宫位蹲守消息,三日后?严钺醒来,被挪到皇帝的寝宫里修养,赵栖这个时候才被允许入宫伺候。

赵栖每日要到宫中伺候,虽然三日后?严钺就醒来了?,但是毒性确实很重,全身麻痹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开口说话,昏睡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还要多。又因?各种缘故,都要对外宣称昏迷。严府里林月婵很是心焦严钺的病情,赵栖每日都要回严府回话。皇宫、严府离的不愿还好,但是法华寺在皇城外,便是快马一个离开也要一个多时辰。

赵栖分身乏术,这十多天里只有去了?一次法华寺,赵栋倒是想来看看,但是家中主母正日以泪洗面,以及老夫人总是有事?,赵栋也是□□乏胡。赵栋和?赵栖倒也不担心,因?为法华寺确实是门规森严,守在外面的守卫都是最忠心的人。林星河多日来一直在里面,没有外出过。当然,作为京城最大的庙宇,法华寺有自己的规矩,想见修行中的居士是要通报的,若居士不愿意见人,也不能勉强的。

赵栋在赵栖在这半个月里,都抽身去了?一次。赵栋是在赵栖离开当日,便去了?一次,本?是要帮忙安置东西,但是东西都没赵栖安置好了?。当时已是傍晚,林星河没有见他,只是隔着?窗户说要清修,最近严府的人都不要来打扰了?。

赵栖后?来去了?一趟,因?天色也晚了?,在外面转了?转,问了?问守卫,里面具体的情况,每日可有人送饭进?入。守卫都是说一切如常。因?两个最后?的一日的不欢而散,便不想自找没趣,没有找人通禀过,赵栖问过以后?便离开。

琰皇后?去世?,直至严钺清醒直至出宫,过了?整整半个月,从?春末也来到了?夏初。

严钺虽在床上?躺了?数日才彻底清醒和?能起来,事?后?也知道确实是皇后?下毒了?,皇上?知道后?将计就计。因?事?急从?权,皇上?虽然换掉了?毒药,但是为了?造成真的中毒的假象,用?的药也很生猛,但是绝对安全。这还是在秦王府时,秦王为了?保命,曾经用?过的毒药。

当时愍太子对皇上?动了?杀心,买通了?秦王府的人下毒,皇上?无法只有自行服用?了?这个药,当时看似差点被毒死,实然不会伤及根本?,甚至会修养五脏六腑的旧伤,只是药性极烈,要受些疼痛之苦。这是孟闻白研制出的药,很好用?的,因?为那个时候在太医都过去了?,纷纷诊出来是中毒,又心照不宣的回了?先帝。

愍太子承认自己下的毒后?,先帝对皇上?愧疚的不行,皇上?在生死中徘徊的时候,先帝重重的处罚了?愍太子,后?来几次封赏了?秦王。当然,后?面秦王因?为这个毒整整修养了?快一年,没有再?在人前露面就是了?。

这日风和?日丽,严钺大好后?,便快马从?宫中回了?严府。入府没有去后?宅,而是要求沐浴更?衣,修了?鬓角与脸上?的胡茬。

往日里严钺极爱深色,这与他自小的习惯有关系。小时候穿浅色若是被人欺负,一回家便会被萧琰发现,便要被追问是不是又被欺负了?。长大后?,他不读书后?便去了?锦衣卫,习武做事?都是摔摔打打的事?,穿上?深色也会少很多麻烦。

直至掌权以后?,严钺还是认为深色会让他更?有威严,因?为他太过年轻,若穿的太浅,也是怕被人轻视。因?他爱穿深色,林星河几次要他换成了?浅色,并且和?他说,如今的他今非昔比,已是位高权重,不管穿什么颜色,不会威胁他的威严,也不会被人轻视。

严钺那段时日,宛若被蛊惑般,穿了?一段时日的浅色,但是后?来两个人便要吵架,时不时的冷战,严钺便再?也不穿浅色了?,便是去找林星河也故意穿深色,本?是等她唠叨,可是她似乎也不再?管他穿什么颜色了?。

选好白色银线镶边的长袍,赵栖便从?库房里找出来好多配饰,以及束带、发冠。严钺挑来选去,总感觉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不禁蹙了?眉头?。

昨日赵栖回来还没有说要出宫的事?,今日严钺便突然回来了?。林月婵得了?消息时,严钺已是在沐浴了?。林月婵也立即沐浴更?衣,重新梳妆打扮一番了?,便快步来了?前院。

林月婵来时,严钺正盯着?桌前好几排的东西蹙眉,似乎在面临着?极大的苦恼。人又好看,模样?又说不出的可爱,又怎能让人不喜爱,林月婵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严钺骤然望向来人,当看见是林月婵时,眼神黯了?黯,站起身来,可人却没有动。

林月婵快步进?了?门,在那两排配饰上?看了?看。虽国公府也是富贵泼天,但是那时林月婵只是个妾室,便是在谢锦的后?宅里也不可能得到管家权。当看了?这两排配饰,林月婵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东珠都是极圆的,玉质白璧无瑕,黄金只是点缀,宝石的成色都是极好的,这里随便一样?东西,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不菲的。

林月婵挑了?一个发冠与束带,便缓步走向严钺身侧站定:“夫君,这两样?极配你现在的长袍。”

严钺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有动,可当听见林月婵喊‘夫君’的时候,他缓慢的垂下了?眼眸。林月婵又缓慢的靠近了?一步,拿起了?束带,似乎想给严钺扣上?。严钺却猛地退了?两大步,又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

瞬间?,林月婵的微笑便凝固在脸上?,严钺似乎也是下意识的动作,退后?的便下意识的看向林月婵。他唇角动了?动,可是还是没有说话,片刻后?,又缓慢的垂下了?眼眸。

林月婵有些委屈,轻声?道:“知道,夫君不喜欢那熏香的味道,这些时日我便没有再?用?熏香。”

严钺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绕过去林月婵,从?桌上?随便拿起来两件配饰,便想出门去。可林月婵快步追了?上?去,想去拽人。严钺是习武之人,反应极为迅速,闪身朝一侧退去。因?屋内比较小,又摆满了?东西,桌上?的托盘便全被撞到地上?,顿时叮叮当当,珠玉顿时散落了?满地。

林月婵扑了?空,满眼诧异的看向掉落满地的东西,再?抬眸时候,严钺已出了?屋子。吸。严钺快速的出了?屋子,直至走到院子中央才开始呼吸。赵栋是跟随林月婵而来的,这会在外院也追上?了?严钺的脚步,停在了?三步之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严钺呕吐。很快便有小厮轻车熟路的将准备好的洗漱的东西,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这些时日,严钺在宫中虽是在养身体,但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他是不能让人近身的,也只有皇上?去照顾他才算是好些,可是这些时日皇上?自己也熬得快要油尽灯枯了?。所以他全身麻痹,还是不能让人近身,换了?好几波人都是,止不住的干呕,甚至比孩童时期的时候还要厉害。当然,自他在谢府受伤愈合后?,便是赵栋和?赵栖在身侧,也让他不喜,甚至觉得不安全。

当时严钺中毒不太能动的时候,赵栖这般平时还能在身边待一待,多多少少都有些用?处,这也是赵栖必须亲自入宫照顾的缘故。

严钺也吐不出来什么来,这些时日不曾好好用?饭,今日回来也还没有吃东西。可这番难受,让他更?显疲惫,再?次洗漱后?,也少了?方才的精神。严钺休息了?片刻,看向站在亭子里的赵栋,不满道:“再?远些,你脂粉味太重了?。”

赵栋楞了?楞,拉起来衣袖,在身上?嗅了?嗅,嗅不到丝毫的味道:“夫人所有的差遣都是小的在做,平日断了?要回话的。老夫人也有许多吩咐和?交代,便是饭菜这般的事?,也要小的亲自交代,便是她们不用?熏香,涂脂抹粉也是少不了?的。我……”

严钺抬手制止了?赵栋继续诉苦:“林星河,最近如何?”

赵栋忙道:“最近还在法华寺里清修,草药每日都会送去。前面一直没有换药,后?来张、赵两位太医从?宫中出来后?,又换了?方子。汤药都是咱们的人煎好,再?给送去……”

严钺不等赵栋说完,便蹙眉道:“那个方子最安全,为何要换?”

赵栋这才想到严钺一直在宫中,还不知道林星河小产的事?。赵、张两个太医,甚至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在琰皇后?出殡后?才被放出来,那时皇上?过于悲痛将所有的太医都扣在宫中,但是后?面便忘记了?此事?,葬礼全部结束后?,才想起来,将太医们放回家中。赵太爷连夜让人送来了?改换的方子。也是直至此时,赵栋等人才知道林星河早已小产的事?。

赵栋沉吟了?片刻,斟酌道:“公子大婚的夜里,林大小姐小产了?。次日赵太医与张太医来诊脉后?来不及换方子,便被皇上?召入宫中了?。”

严钺面上?一片空白,好半晌没有丝毫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哑声?道:“她夜里小产的,为何次日赵太医和?张太医诊脉才知道,当夜没有人来报?为何次日也没有人来报?”

赵栋面露愧色:“那日公子大婚,院中的奴仆都是主宅的奴婢,都想回来凑个热闹。次日两位太医是想报的,可大小姐说您刚大婚,莫要血气冲撞了?新人和?喜事?,便让过了?三日再?来说,可谁曾想到,后?面便有了?这样?的变故。”

严钺宛若木偶般坐在原地,一双狭长的眼眸竟是慢慢有些红了?,好半晌才道:“她小产夜里,没人在。”

虽然只是一个陈述句,可赵栋莫名便红了?眼,他与林星河是无甚感情的,便是生生死死,或者是有没有孩子,实然赵栋感触不深的。赵栋和?赵栖都还没有成家的,还体会不到,为人父的心情,当然严钺更?不会有这种心情,只是严钺说出这句话的语调,赵栋莫名的便觉得难过的紧,让赵栋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赵栋低声?道:“前一日诊脉,赵太医和?张太医还说,出血一直不多,虽然有问题,但是胎儿还算稳定,还要等些时日才能……让我们不必担心。咱们府里有喜事?,大家也都想要回来沾沾喜气,夜里便没有留人。”

严钺低声?道:“她知道了?。”

赵栋不解道:“知道什么?”

严钺道:“知道那日府中有喜事?,知道我成亲的事?了?。”

赵栋楞了?楞,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成亲那日傍晚,是有撒钱的奴仆说,好似在人群里看见大小姐了?。可是,这不大可能,那处守卫森严,她一个人拖着?病体,是不可能出来,家中能送到外宅的伺候的人,都是嘴很严的人。除了?小的,别?人都不曾与大小姐说过话,这样?的事?,小姐如何能知道?”

严钺看向赵栋片刻:“你喋喋不休,是为了?说服我,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赵栋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大小姐不该会知道,这没有道理,她一个人根本?出来,那日谢小侯爷被咱们的人看的很严实,没有机会做动作的。”

严钺喃喃自语道:“那日傍晚,我好像也在人群里看见她的脸,一闪而过……”

赵栋轻声?道:“也许只是错觉,只是日有所思。”

严钺站起身来,将束带与发冠一点点戴好,又在腰间?扣了?好看的挂饰。最后?才从?怀中,将一个纯金的圆筒状的锁从?怀中拿了?出来,仔仔细细的挂在腰上?,这才快步朝外走。

午后?时分,严钺站在了?法华寺的客院外许久,不曾进?去。

守卫的人,已将这些时日的几点送饭送水送药,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可是严钺听了?又听,挥退了?众人,几次整理头?上?的发冠与身上?的长袍,就是不敢走进?去。

赵栋低声?道:“公子,真的已经很好看,今日这个装扮,真真让人眼前一亮。”

严钺听到此话,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可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

赵栋点头?连连:“真的,真的,您在宫里又消瘦了?不少。人瘦了?一点,反而精神好看,穿衣服比以前还好看。”

严钺唇角有了?些弧度,可不知想到了?何事?,便又再?次蹙起眉头?:“林星河定然还在怪我,不然为何一直住在此处……”

赵栋忙笑道:“大小姐最心疼您了?,平日里也生你的气,可是每次你只要和?她说上?两句话,便再?也气不起来了?。”

无形之中,严钺便松了?一口气。外院的知客僧圆智师父得知严钺来,这时候也迎了?出来,严钺看见来人,便再?次紧绷了?起来。

圆智师父忙道:“阿弥陀佛,严大人大驾光临,小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不等严钺反应,圆智师父便去敲了?客院的大门,很快便有个寺院中的仆妇从?里面打开了?门。

严钺想也不想便快步走了?进?去,圆智师父忙跟了?进?去,但是进?去之前,私下里给仆妇说了?几句话,仆妇颌首快步离开了?。

小小院落里显得十分幽静,正是初夏,这会有些热。院中和?廊下洒扫的很干净,只是少了?许多人气,看起来不像有人久居的样?子。严钺本?很缓慢的脚步,看见这里,很是心慌,便加快了?脚步进?入了?正堂。

堂屋的摆设很是整洁,香案和?茶具都很整齐,似乎没有人用?过,屋内也没有檀香的味道。一侧便是寝房,严钺脚步微顿,便走了?进?去。

寝房也很整洁,屋里的被褥也叠的很整齐,桌子上?更?是一尘不染的。这里的整洁让严钺的心莫名的跳快了?些。

林星河是从?来不叠被子的,她明明的是懒得叠,可还一本?正经的给严钺说,不叠被子不容易生病。当然,这般的事?,两个人没有用?丫鬟,若是严钺在时,都是严钺叠。严钺不在,也不许赵栋动林星河的东西,不许旁人去碰她的私有物,所以林星河的寝房里,从?没有被子叠放的很整齐的时候。

桌子也不会那么干净,她时常会将没有抄完的经书或者是写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反正每日都要抄,都要写,作甚要收起来,别?人又不用?这个桌子,当然写完抄完以后?再?收起来就是了?。

严钺看了?眼屋内没人便朝外走,可院子屋子就那么大,一眼便能看到地方。虽然花花草草都长得正好,可这院子太安静了?,不像有人住着?。

严钺道:“院内有午课?”

圆智师父道:“林施主身体有恙,自住进?来便没有跟着?上?课诵经的。”

严钺紧紧的抿着?唇,好半晌,才道:“林星河呢?身体好些了?吗?”

圆智师父道:“严大人已经见过了?。”

严钺愣怔:“何时?”

圆智师父躬身,将严钺又请回了?屋子里,带着?严钺走进?了?寝房,看向书桌。书桌上?有个四四方方的黑色描金的檀木盒子:“林施主就在此处。”

严钺看向檀木盒子,愣怔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说什么?”

这时,得了?消息的慧明方丈也走了?进?来。严钺急忙抬眸望去,当看见不是朝思暮想的人,那双有光亮的眼睛瞬时又黯了?下来,再?次看向那四四方方的盒子,眼眸里都是不解和?迷茫。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等施主有些时日了?。”

严钺看向慧明方丈,迷茫道:“你等我作甚?”

慧明方丈道:“林施主去世?前,有些东西留给了?施主。”

严钺宛若不会说话一般,喃喃自语:“林施主去世?、前……”

慧明方丈道:“林施主入住客院的当夜里便去世?了?,当时曾有留下了?遗言,也留好了?法事?超度与荼毗的费用?。丧事?虽是一切从?简,但是也很隆重。”

严钺莫名的想到中毒那夜,在宫中模模糊糊的看见的身影:“初七……”

圆智师父道:“正是初七子时之前。”

严钺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又哑声?道:“荼毗?林星河被你们烧了??……”

慧明方丈道:“这是林施主的遗愿。”

严钺仿佛听不见慧明方丈的话,他伸出手去碰触那檀木盒子,可手指颤了?颤,又缩了?回来。这盒子冰凉的很,似乎轻轻的碰下,会将整个人整颗心冰冻住。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林星河历来是个温暖的人,她见他便笑,便是寒冬腊月里,只要看见她便也就不觉得冷。她只要笑一笑,便是身上?再?疼也不觉得疼了?。

圆智师父指着?床边两个箱子,一个大樟木箱子,一个小箱子:“这是林施主留给你的。”

严钺快步走了?过去,抖着?手打开了?最大的箱子。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满了?颜色鲜亮的长袍,春夏秋冬的都有。四个季节的衣物并排放在箱子里,夏季的比较多一些,冬季的只有两件,其中一件还没有做完。

严钺一时间?心如刀绞,脑海里都是林星河总是在绣花的画面。他当时根本?没有注意林星河在做什么,似乎那个时候她也不想知道她为何总是在做东西,因?为他们两个关系好的时候,每次他过去,林星河都会把东西藏起来。

严钺便是想知道便要去偷看,可是他知道林星河总会给他的,他几乎不去看林星河的私房的东西,除非林星河拿给他看。两个人好的时候如胶似漆,怎么亲近都不够,哪有什么心思管这些琐事?。关系不好的时候,在冷战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便是林星河不遮掩自己在绣东西,严钺也不会去看她在做什么,但是刚吵了?架,走出门就是会后?悔,就想和?好。

严钺面无表情,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有很多碎纸,都是撕碎了?信封和?纸张。满满的大半箱子,该是有不少封信。严钺也是见过林星河在写东西的,似乎是从?江南回来便开始写,有一次严钺要看,林星河说,以后?再?给他看。很多话,不好说,不能说,便写出来,一封封的给他看,一生那么长,省得他早早的忘了?她。

圆智师父看见那一箱子碎纸也是微微一怔:“这些东西我们都未打开过,不会有人动逝者的遗物……”

慧明方丈抬手打断了?圆智大师的话,轻声?道:“严施主,这该是林施主撕毁的,约莫是想留给你的,许是反悔了?,离世?前撕掉了?。”

严钺拿起来其中一块纸屑,是封面,上?面有半个钺字,后?面有个‘启’字。是的,写好的了?,是打算给他的,可是后?来他做了?好多好多事?,伤了?她的心,让她难过了?,她便后?悔了?。实然,没有孩子严钺是无所谓的。可是一想到,她一个人在那般的深夜里受了?那么多苦,可是他没有在,不知道,便觉得心如刀绞。她既说怕他忘了?她,才要写那么多东西,可是撕毁了?,是不是也再?说,她要忘记他了?……

严钺双手逐渐颤抖,望向慧明方丈:“你们烧了?林星河,你们怎么能,怎么敢……”

慧明方丈道:“严施主,这是林施主的意思,我们不过按照她的遗愿来办事?。”

赵栋站在门口一直在落泪,这会也道:“你们为何不先通知我们一声?,最少最少去世?的消息为何隐瞒不报,我们还有日日送汤药的人啊!”

圆智大师忙道:“春初时,林施主来院中点灯就曾言过,自己没有家人,也没有成亲,死后?怕是要成孤魂野鬼,求院中帮她收尸荼毗,超度七七四九日后?,将她撒入后?山的溪水中。有些人,无儿无女,濒死之前也会让人被送自己来寺中,会将后?事?与遗物托付之。你们一队人马,将如此虚弱病重的人送入庙里,后?来再?不曾有人来问过,我们便只能按照林施主的遗言来做。”

赵栋急的脸色通红:“谁说我们将病重的人送进?来,送来的时候明明好好的,精神着?呢!那些每日送进?来的汤药呢?你们如此隐瞒到底是为了?什么?!”

圆智师父虽有些不耐,还是解释道:“那些接进?来的汤药是林施主与院中的仆妇提前说好的,我们也不好多问。”

赵栋道:“你们撒谎!春初的时候,大小姐如何知道要死了??就来提前来安排后?事?了??!”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春日时分,正是百花齐放,这一日的阳光也正好。

慧明方丈如今已很少见客的,但是这个名叫林星河的姑娘,出手便是十万两的香油钱,这让他也不好怠慢。寺中点灯和?捐赠的达官贵人极多,但是一次便拿出来这般多的银子的香客还是极少见的。当然也有些愿意修缮寺院和?重塑佛像金身的施主,但是但凡这样?的多是豪富权贵,都是京城里说得着?的人家。是以,这个姑娘也让主持起了?好奇之心。

林星河实然也是熟客了?,自来十多年前,她便在院里给一个叫严钺的施主点个一盏长明灯。那时年岁很小,可能银钱不多,都是一个月一个月的给香油钱,时常到了?日子才能续上?。后?来她日益长大,银钱也凑手了?,每一年都来续灯,后?来便是一续便是两年三年。当然每年也会捐赠钱,用?来放生或者是修缮寺院,但是都不会太多。这些年也都是圆智师父招待她,一晃便是十多年,这番一次便是十万两,还是让圆智师父吃了?一惊,便赶快回了?方丈。

林星河祈祷完毕站起身来,对进?来的慧明方丈道:“方丈不用?担心,这钱的来处很清白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圆智师父道:“林施主一次拿出这般多大钱财,家里人可知道?”

林星河笑道:“我没有家人了?,夫家也不承认亲事?,这笔钱便是以前的夫家给的封口费,不会有人来追究的。”

慧明方丈道:“林施主便是给这个人点上?一生的灯,也用?不了?多少银钱。你以后?还要生活,不必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林星河笑道:“方丈,你相?信有些人会预感自己的死讯吗?我看过一些历代有修行的大师,他们都能预测自己的死期,而后?从?容的坐化,很多真正的修行的人,都能烧出来很多舍利子。”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确是有此事?,修行多年的有成者,能感知天地与生死。凡人也有灵值很高的人,会预知自己的生死。”

圆智师父笑了?起来:“虽然这些都是有的,但是小施主还年轻,哪里用?得了?如此悲观。”

林星河抿唇一笑:“不是悲观,我心里有光,相?信轮回与灵魂,自然也无惧生死。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执迷不悟的地方,总有些放不下的人和?事?。我不想那人伤心,我也想陪着?他。虽然我觉得也许我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是这般的大事?如何能十拿九稳,若舍出钱财,能换我与他的平安,我也是开心的。”

林星河笑了?笑:“方丈师父与圆智师父不用?劝了?,这些钱我既拿来了?,是不会拿走的,帮我给这人点一世?长明灯。点灯剩下的,便拿来修缮寺庙或者是给佛祖重塑金身,都是可以的。我一个人一辈子也用?不了?那么多钱的,我若活着?就当给自己积福,我若死了?给他积福。”

慧明方丈道:“小施主心善,定然能逢凶化吉。”

林星河颌首:“不瞒师父,我如今已有身孕,我几次梦到以后?,都不是很好的结果。这孩子能活,我就能活,这个孩子若是没了?,我也必然命不久也。若当真孩子没有了?,我必然会再?回来,到时候请大师帮我超度冤亲债主,让孩子早登极乐。”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施主无需如此,许多梦境都是相?反的。”

圆智师父笑道:“妇人怀孕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施主好心修养就是好了?。”

林星河笑了?起来:“我若逢凶化吉了?,必然不会麻烦到方丈和?师父,以后?还是会继续抄经礼佛,多做善事?。可若我真的死,还是希望方丈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自小笃信佛家,虽不曾皈依,也有在尘世?中好好修行。我生已无家,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夫家不肯承认。我死后?不想孤零零的躺在地下做个孤魂野鬼……”

严钺一只手紧紧的放在檀木盒子上?,他的脑海中闪过种种,可最后?定格在那个夜里,林星河拽住了?他衣角的那个夜里……

——林星河握住了?严钺的手,眼睛闪闪发亮的的看过去,低声?道:“阿钺,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这个孩子是我的生机,你救救他,就当救救我,可好?”

——严钺垂眸看看向与林星河交握的手,半阖着?眼眸,哑声?道:“林星河,没有这孩子,你依旧会过的很好,我依旧能给你锦衣玉食随心所欲的日子。”

——林星河紧紧的抓住严钺的手:“不是不是,阿钺你不明白,我会死的……”

严钺伸出手,有些颤抖着?抱住了?那个黑色描金的檀木黑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努力睁大了?,似乎是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可泪水却跟着?满溢出来,一滴滴的落在那冰冷的盒子上?。他紧紧的将盒子楼在怀中,将脸贴在黑色的盒子上?,无声?无息的落泪,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轻轻的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便哭出了?声?音,压低的声?音里,溢满了?让人无法触碰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写完了,后面可能要存段时间的稿子,谢谢一直支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