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是安兮臣——他倚在门边,依旧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慵懒气息,嘴角似有若无的勾着。
当年安兮臣虽然个性柔弱,但根正苗红,笑起来是真的惹人怜爱。哪像现在,他笑一笑,旁人得抖成筛糠,双膝发软想跪下。
乔兮水想着,不禁惋惜当年少年怎么就长歪了。
他殊不知自己想什么从一到十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安兮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在他同情可怜地目光中,感觉自己成了个端着破碗的乞丐。
安兮臣一阵无语:“……你干什么这么看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乔兮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表情不太对,连忙支支吾吾的含糊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安兮臣言简意赅三个字:“曲岐相。”
人话就是:曲岐相叫我来的,其他的老子不想说。
乔兮水明白,点了点头,又问,“你也住在这个客栈?”
安兮臣一言不发的指了指房间里,道:“这儿就是。”
乔兮水:“……”
乔兮水忽然有点明白了。
按理来说,一个门派的人不会被分开。就算有人上场有人不上场,也应该住在一起才对。
那张纸条极有可能是曲岐相自己动的手脚。为的就是让他给安兮臣送上门来——他料想二人一见面,安兮臣当即会明白自己的意图,而乔兮水措手不及,定慌乱无措,唯有等死。
他想安兮臣手起刀落,乔兮水今晚人头落地,自己路上的绊脚石就此被踢到了一边。
可惜天不遂人愿,人算不如天算。
乔兮水表情复杂地看着安兮臣,这位不仅手没起刀没落,还大大方方的掠过他走进了房间里,掀开床被一躺被子一盖翻了个身,冬眠了。
若是曲岐相看见这一幕,估计得被气个半死。
乔兮水觉得很头疼。
这儿根本没有乔兮水自己的房间。他也不知道方兮鸣他们住在哪儿,今晚他总不能去睡桥洞吧?
比起这个,更值得头疼的是,安兮臣根本没打算动手杀他。
对于乔兮水来说这自然不是坏事,但若是因为这事安兮臣又像上次一样血流成河法术反噬,那可就算不上好事了。
虽然他没说,但乔兮水心里有数。没有人会闲着没事把自己搞个半死,那身伤多半是曲岐相的手笔。
他左一茬右一茬的胡思乱想着,那边安兮臣忽然哑着声音道了句:“我睡一会儿就走。”
望着天花板发愁的乔兮水闻声看向他。这才发现安兮臣眉眼间一股掩不住的疲惫,而他刚刚全当做是他一如既往的慵懒气质。
他说这话时眯着双眼,接着道:“这房间让给你,不用在那发愁。”
说罢,他也不等乔兮水解释,拽着被子蒙起头来,窸窸窣窣了一阵子,速度极快的睡过去了。
安兮臣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连发丝都不愿露出来,把自己团在被子里。远远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团被子十分规律的起起伏伏,像坨被子精。
乔兮水看他睡觉都心揪——这么睡真的不会呼吸困难??蒙被子里不会缺氧???
乔兮水心道他安兮臣真他娘是个人才。忍不住悄悄走过去,不敢声张,碰了碰这团安兮臣。
安兮臣原本平稳规律的呼吸乱了乱,哼哼几声,蜷缩的更紧。
乔兮水:“……”
他原本想把他摇醒,想了想安兮臣那个脾气,还是作罢了。
这位安奇人就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睡了一上午。直到晌午太阳升到头顶,乔兮水实在怕他闷死在里面,轻手轻脚过去,想趁他睡得死的时候把被子拉下来些透透气。
谁知安兮臣抓着被子,睡死了也不松手,他硬要扒下来,安兮臣反倒抓的更用力,还在此之上,把自己蜷得越来越小,真的变成了一团。
他哼哼唧唧着,抓着被子不撒手,梦中呓语道:“不要抢……”
声音迷迷糊糊有些听不清,也是发哑的。但无端多了些软糯,乔兮水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梦中的少年。
那位试图讨人喜欢的少年。
“这是我的……”蜷着沉睡的安兮臣死死抓着被子说,“……你松手……”
乔兮水鬼使神差的松开了手。他顿了顿,似乎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但在空中停滞半晌,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没有再动过安兮臣。
安兮臣就这样闷着睡到了傍晚,夕阳入暮时,终于掀开被子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
他睡得昏昏沉沉,看了眼窗外夕阳,眯了眯桃花眼,咳嗽了几声。
他一向醒来就要咳嗽一段时间,喉咙像在被火烧,一边咳嗽一边清嗓,却总压不下烧在喉间的那团细火。
“醒了?”
话音间一个瓷杯递到了他手边。杯中花茶晃出微小涟漪。
他并没有接,抬起头时,落日的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像在他身上铺了一层金光,又或者他是光芒本身。
乔兮水把花茶朝他手里塞了塞,道:“喝吧,梨花茶,止咳的。”
安兮臣接过花茶,轻轻咳嗽着抿了一口,花茶入喉,如甘霖润过干裂土地。
他试着清了清嗓子,确实好了不少。
“有效果吧?”乔兮水摸了摸鼻子,道,“你爹我……不是,我研究了一下午呢。”
安兮臣选择性无视了他的口误,声音仍旧发哑,道,“谢谢。”
乔兮水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道:“哑的这么厉害,你那嗓子真是抽烟抽的?”
“是。”安兮臣并不忌讳,答道,“有段时间……抽的比较厉害。天天都泡在烟馆里,什么酒都喝,什么烟都抽。”
“算是物极必反吧。从前这些都不能碰,第一次碰就毫无底线。且那时候刚堕魔,心情算不上好。喝着抽着,就把嗓子糟践掉了。”
烈酒入喉三分,苦烟入心五分,才能压下一分心头的一根刺带来的苦楚。
一根贯穿了他整个人,利比寒剑的刺。
人生天翻地覆,他对世间感到厌烦,对自己感到恐惧,于是跑到了烟馆里,日日夜夜泡的糜烂,想要烂死在烟与酒的独自狂欢中。
曲岐相并不管他,他知道安兮臣闹完了,自己就会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回来。
他是对的,安兮臣没有路可以走。
那时他手上的伤密密麻麻,每天都摔碎酒杯,唯有割碎皮肉,鲜血流出来时,他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安兮臣带着那些伤,一口烟一口酒,在烟酒的麻痹里,看见从前的仙鹤流云在渐渐远去。
喉咙很疼,仿佛业火入喉。
他抓着烟管,抓着酒杯,一个人坐在烟雾缭绕中,呛得泣不成声。
仙风道骨清风门,踏雪无痕安兮臣,终于肮脏入了骨,骨缝里都渗进了黑。
喉咙里有火在烧。
整整半月,他日夜与烟酒相伴。出来时喉咙沙哑无法作声,但他并不想养伤,睡了三天三夜后,接着与烟为伴。
已经有烟瘾了。
估计现在把他的喉咙挖出来,也和他的骨头一样,早就被染黑了。
“别治了。”他说,“我都不想管。”
“这怎么行。”乔兮水道,“就算你不想治,别人看了也心疼……”
“想多了。”安兮臣抬起眼,问,“你在清风门这些天,可觉得有一人会心疼我?”
“咋的。”乔兮水道,“我不能心疼啊?”
“……”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乔兮水,忽的笑出了声。
乔兮水:“……”
你笑啥?
大哥别笑,别人笑能闹得人怦然心动,你一笑我他妈头皮发麻!
安兮臣似乎心情好了些,踩好鞋下了床,抓起外袍披上,道:“走了。”
乔兮水转过头来,问:“你去哪?”
“说了这房间给你。”他说,“我走了。”
“你去哪啊?”乔兮水又问了一遍,还补了个问题,“你不杀我,会像上次一样么?”
安兮臣怎能不知道他是说上次那种血流成河的吓人状况,他噎了一会儿,才道,“你管不着。”
“好吧。”乔兮水秉持着绝不多问的原则,又道,“但是我一个人睡害怕。”
安兮臣回头看了看他,一副“你骗鬼呢”的表情,“你觉得我信?”
“也是哈。”乔兮水嘿嘿一笑,换了个说法,“师兄,陪我一晚呗。”
安兮臣友善道:“给我滚。”
乔兮水眨巴眨巴眼,真诚道:“师兄,我爱你。”
“……”
他说完,咧嘴笑了。
如陨落的光芒化作业火,在安兮臣心中划出灼烧的伤。烫的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只好受着。哪怕火光冲天,他也无法开口喊疼。
“师兄,别走了。”他说,“晚上楼下有夜市,陪我看看去呗。”
他明知不能接近这团耀眼火光,也明知碰一下就会被灼烧至体无完肤。
但奈何他向来贪恋不可多得的温情,哪怕是他自欺欺人。所以最终还是——
“好。”他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