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秦垣再如何也是个王爷,陛下唯一的亲弟弟,在朝中也担任要职。

即便是如今被陛下责罚,下了牢狱,只要陛下一日不曾对他厌弃,旁人就始终要对他恭恭敬敬。

就连这几十年不曾住过人的,专门用来关押皇亲国戚的破旧大牢,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尘埃和脏污。

沈清遥一路行来啧啧称奇,她看着脚下光滑可见人影的地面,好奇道:“这地擦了多久啊,干净的都能光脚踩了?”

“嘿嘿嘿嘿,二小姐谬赞了,这不是瑞王殿下见不得脏乱,这才找了十个手脚伶俐的婆子,连夜收拾出来的。”

“二小姐留意脚下。”领路的人在前弓腰谄媚道,旋即又拍起了马屁说:“久闻二小姐天人之姿让人见之不忘,我等还只当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方知所言不虚。”

“二小姐这样的人物,就是天上仙女下凡普度众生的,让我们这些没眼界的人见见世面……”

那人一通天花乱转,把沈清遥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还都是些她早就听得耳朵生茧的陈词滥调。

但想着马上就能看到秦垣可怜兮兮些模样,沈清遥就心情大好,连带着这些话听着都顺耳许多。

“那你是没有见到我姐姐,”沈清遥语气骄傲,与荣有焉道:“我姐姐才是最真正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沈清遥幼时身量小样貌未长开,隐于众人之中也只是了了,待十一二之后,才逐渐显露出沈家人的惊艳容貌。

沈清筠却与她不同,沈清筠是从小在众人惊艳中长大的,小时候就眉眼精致唇红齿白,十二岁时出门引得一整条街的人滞步不前,十五岁时拾花节上一曲名动天下。

此后,天下间貌美的姑娘,都以能得一句“小清筠”为荣。

思及此,沈清遥又问:“你早早就在这里等候,可是得了我姐姐吩咐?”

沈清遥本来尚在犹豫怎么才能进到这牢里,毕竟这里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她虽然听起来名头大平时谁都让她三分薄面,但细究起来,对她客气只是情分。

好在还不等她走近,就有人殷切上前招呼,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而身边这么了解她的,还支持纵容她的,除了沈清筠,沈清遥再想不到其他人了。

领路的人:“皇后在宫里听说了二小姐的事情,连夜就派人来吩咐了——二小姐若是要来探望,谁都不许阻拦。”

沈清遥勾唇一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最懂我了!”

大牢荒废许久,一夜匆忙也只收拾出来一小块,靠近出口还留有窗的一间,阳光从上洒下来,落下一片亮亮堂堂。

里面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点着熏香,还放了一盆含苞待放的花儿。

要不是里面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沈清遥差点要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只是她来的不巧,也不够早,有人捷足先登,已守在外面,对着秦垣苦口婆心。

沈清遥扫了一眼,觉得陌生,记忆中找不到这人身影,便没再关注。

她看着秦垣。

秦垣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只狼毫笔,笔尖沾了墨,在大理寺的案卷上落下一个个带着锋角的字。

他对站在面前的人视而不见,对耳边环绕的话视若罔闻,所有的目光和注意都落在桌上的文书上。

就像是上一次,沈清遥闯进御书房,他淡漠的神情一样。

“少卿大人!”沈清遥被那人突然提高的嗓子吓了一跳,忍不住侧着耳朵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干站着无趣,她一招手,跟在身边的人立刻识趣地搬了一套舒适的桌椅来,甚至还双手奉上一杯白瓷盛的热茶和两碟瓜子点心。

沈清遥舒舒服服的坐在宽大的能躺人的椅子上,翘着腿儿喝着茶,眯着眼吃了一块点心,一脸看热闹生嫌事不够大的模样。

大理寺的人:“……”

沈清遥喝了一口茶,咽下口中的点心,一心两用地竖起耳朵光明正大偷听,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安静。

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打扰到你们了吗?不用管我的,接着说啊。”吵,吵起来啊!我认真听着呢。

秦垣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狼毫笔,抬起头,不辨神色地专注望着她。

沈清遥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兴趣盎然。一脸等着听故事的期待。

“这……”那人迟疑道:“二小姐,此乃大理寺管辖案件,我和诸位同僚对少卿大人所判此案的结果有所疑虑,这才……”

言外之意就是不便对外人说。

沈清遥哪里是不辨分寸毫无自知之明的人?她摆摆手,跟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尽心伺候的人就退下了,只留他们几人。

大理寺的人看着她面露疑惑。

“我虽然就只听了一耳朵……”她摸摸自己的耳垂,换了个姿势坐的更舒服了,语调缓慢懒洋洋地说:“但也能猜出来大概。”

“钱大人为天下操劳了一辈子,鞠躬尽瘁累出来一身的毛病,堪为后世表率。只是他为人光风霁月一辈子,却摊上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儿子犯了错,被交到大理寺里,王大人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却放不下独子,朝中同僚轮番来为他求情,希望瑞王殿下能网开一面,放他不成器的儿子一条生路。”

这事说来并不光彩,那人面上也讪讪,闻言尴尬,却还小声道:“何止朝中同僚,连陛下都曾婉言来劝。”

“哦,那让我来猜猜——”沈清遥晃了晃食指,慢条斯理道:“就是陛下来劝,你们这位少卿大人也定是不肯改变主意。”

“嘿,何曾不是呢!”那人眉眼不忿,忍不住对着沈清遥道:“王大人辛苦一辈子,不曾为自己谋取丝毫利益,如今老矣,身后又只有一个独子,难不成还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语气逐渐激动,声量也节节攀升,不敢对着秦垣说的话,似是都借着和沈清遥说的倒出来。

话里话外不外乎是暗指秦垣冷心冷清,毫无怜悯之心。

只是之前秦垣静默无声时他尚小心委婉,生怕触怒这位煞神,如今秦垣只一句话,也能叫他鸦雀无声,不敢多劝一句话。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秦垣淡淡道:“是非曲直已查明,刑罚泽赏都写在律法里,依法而断依律而罚,我并不觉得此案还有需要商榷的余地。”

那人握着拳,嘴唇几番张合,最终却什么都不敢说。

沈清遥却姿态放松,端茶的姿势仿佛喝的是酒,她随意道:“听见了吧,对瑞王殿下而言,这世间除却律法再无其他,情分之类皆是累赘。”

“毕竟……”她摇晃着茶盏,看着秦垣语笑晏晏道:“你们大人可是个连自己都不会区别对待的,又怎么能奢望他对别人怜悯呢。”

依照秦垣的身份,要是他执意不肯,便是宿卫军也不敢对他动手强硬执行,陛下对他自小便半是纵容半是无奈,想必也不会多加苛责。

可这人就是毫无反抗,从始自终都没有任何异议,以亲王的身份,在京中一众青年才俊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狼狈的姿势离场。

那人似乎也是想到了这里,被堵的哑口无言,又或许是本就不抱什么期待,早就知道无法说动秦垣,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开。

走之前似是仍不甘心,回头问他:“殿下,若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呢,殿下可也会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秦垣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沈清遥。

两个人彼此注视,眼中再看不到其他。

等脚步声渐远,周身只剩下彼此呼吸,沈清遥轻笑,替秦垣回了那个问题。

她道:“不会。”

秦垣看着她,道:“不错,我不会。”

沈清遥一脸平静,对此毫不意外。毕竟,秦垣已经无数次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了——她不是这个例外。

秦垣的话却并未止于此,他说:“虽然我不会徇私,但我可以替你受罚。”

沈清遥一脸不以为意,摆明了不信,却又故意刁难道:“那若是我杀了人呢?”

“我替你受刑。”

沈清遥笑得很明媚,说的话却无情。

她道:“这话你曾承诺过我无数遍了,还以为我会信吗?”

“你可拉倒吧,谎言说了无数遍也不会成真,就如同你再如何哄骗我,也还是要待在这脏兮兮的牢里。”

“虽然这里收拾的很干净,地上都能照出来人影了,但你没往里走吧?”

沈清遥笑得温柔体贴又善良:“里面可还是老样子,你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她抬手搭在耳朵上,凝神片刻笑道:“甚至还能听得到吱吱的叫声。”

一直以来面上毫无波澜的秦垣,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

沈清遥这次笑得真情实意,她说:“正好我这里有没吃完的点心,刚好可以给这些可怜的小动物填填肚子。”

她手里捏着一块点子作势要扔到地上,秦垣皱眉紧张看她。

沈清遥捂着肚子,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笑得前仰后附——果然,只要看着秦垣过得不好,她就舒心了。

而等到她出了大门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听到后面横冲直撞的吱吱声,就更加愉悦了。

甚至连想到沈母可能会发现她的秘密都没有打消这份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