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生日的第二天我接到父亲打来的长途电话。囡囡生日快乐,你十八岁了,昨天实在忙,下班以后都半夜了就没打来,父亲在电话里头说。他很少用“囡囡”这么亲切的叫法来喊我,因我和他很像,都是不太会对亲人说特别亲切的话,不会用特别亲热的方式叫对方。小时候他和林爱艺一样,会叫我夏夏,再长大点他就叫我盛夏。当然更多时候我们是互相不喊对方名字的,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就直接说。而他却一边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一边叫我囡囡。

我说,爸,你别太辛苦了。说完发现自己哭了,热滚滚的眼泪落在电话听筒上。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自己是那么想念父亲。我从来都坚强并且坚定地以为,我不孤单,即便身边没有父母一个人住,也不觉得自己孤独。只是那一刻,就那一刻,听见已经有些苍老的父亲用疲惫又沙哑的声音喊我“囡囡”。我突然想见他,想在他身边,如果可以,他能不能立刻就回来,别工作了,就像以前那样和我在一起生活。即使常常我们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不经常谈心说话,但知道他在就好。原来寂寞和孤独都是一念之间的事,你再怎么乐观和坚强也最终敌不过它们。

囡囡生日快乐,你十八岁了——我这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又一年的一个普通生日,而是我的十八岁。在很多年前我一直以为这一天离我还远,十五岁十六岁甚至十七岁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十八岁就即将要来。十八岁了?成年了?这是多荒唐的事儿。

每个人走向十八岁的那条路都不同,我们都是带着怎样的历程和心情走进十八岁这道门。有些人孤独着来,满眼的绝望;有些人艰辛着来,满眼的疲惫。有些人一路被捆绑和束缚,于是来时一脸兴奋和期待;有些人一路无忧无虑,来时全是洒脱。

而我发现我不能够去回忆从出生一直到十八岁的前一天,这显得漫长又晃眼就过的一条路我是怎么走来。用磕磕碰碰或者历尽辛酸这样的词未免太过偏题也太夸张——但我知道一定有人会这么形容自己的十八年,我却能够幸免。我记不太清每一个细节,清楚的只是自己从不因为身边缺少了母亲这个人物而不快乐,我只因身边有一个那样的父亲而感到知足。知足和不孤独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得到过的东西从未比别人少过。

事实上那天一早我在课桌里发现了一张卡片,是江岚写的。后来她告诉我,其实前一天就已经悄悄塞在我教室的课桌里,只是我没有发现。我想也是,我生日从没少过她的卡片,我的生日她比我记得还牢。

往后几天一直没和宋亦杰说过话,当然上学放学也是我一个人,每天放了学准时就离开学校,不等谁,江岚的班级因为放得晚,所以也没和她一起走。学校也是,我常常待在教室里不出去,就只想坐着不动,什么都不做都不想,也别让我见到谁,周杨和江岚最好也别,因为他们一定会问我发生了什么,可我不想说。要我说就是逼着我去回想那天的事,别,求你们别让我想,我只想一个人,发呆就好。我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就是害怕,那种惶恐的感觉会让你周身寒冷。这几天一直下雨,淅淅沥沥下不停,那雨带来的阴凉好像能渗透进皮肤,甚至是骨头里,再钻进心里,阴冷的疼。

晚上的时候我开始习惯不回家,就坐在路边,下雨我就撑一把伞,不管路边地面是湿是干都一屁股坐下来,像那次一样看人看车看对面的商店,接受所有路人对我抛来的异样目光。也因为这些天没有和他们讲话,我开始沉默寡言起来。这不像我,是宋亦杰让我变得不像我。

有一晚上我坐在马路边上,要把那罐可乐的扳扣扳开,然后看到周杨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在我边上坐下。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上一次跟宋亦杰吵架,我在书店的时候周杨来找我,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他也在我身边坐下。

周杨有些故意逗我开心的意思,开玩笑似地说,盛夏姑娘,在愁什么呢。我不说话,也笑不出来。当然我也不必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出现绝不会是偶然遇上的巧合,要么他就是故意一路跟着我来的。可我现在一点都不关心这些问题。

周杨他叹口气,特别深沉地说了句:盛夏我有时候真的挺心疼你的。我朝他看看不说话。周杨老是跟我斗嘴,小打小闹的,偶尔那么严肃地说话我还真不习惯。其实我也特别害怕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每次听到他一半安抚一半说教似地,义正言辞地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并且不知道这种恐惧的状态会在我身上维持多久。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很空,有人来跟我谈心又反而惶恐。

我说,周杨,别说话了行么,我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愿去多想,周杨你在我边上坐着就好。后来突然又下雨,周杨没带伞,我把我的伞撑开,坐得离他近一点儿。他把伞从未手上接过去,我撑,他说。伞下的区域狭小,同时我的视域范围也变小,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就觉得眼皮特别重,想睡觉。累了?他问我。我点点头,立刻又摇了摇头。他说,要不回家去吧,我送你。这次我很坚定地摇头,说我不要,不想回去。他说,盛夏你靠我肩上吧。我看他,然后把他靠上去闭起眼睛来。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到,眼前是黑的。而我却突然放松下来。周杨你的肩膀让我觉得特别踏实又安心——我在心里说。闭上眼睛以后的世界就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是细雨啪嗒啪嗒落到伞上的声音。啪嗒啪嗒——世界真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