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认亲(下)
正午已过,小憩已醒。
毒辣的日头渐渐凉了下去,清风拂过,是刚刚好的暖意。院中花繁叶茂,惹人垂怜,小池塘里,荷叶轻展,粉色的花朵却才露尖尖角,未至盛放时。
赵元城在府院中安逸地踱着步子,赏着眼前的美景良辰,怡然自得。自任了九门提督之后,政务是一日繁过一日,可自己总放不下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习惯,每到此刻,便忍不住丢下笔墨文案,抬腿出来转转。看看花叶,看看池塘,看看假山,然后再独自上街听听人吆喝声,听听车轱辘转,听听茶馆里的有趣事儿,瞧瞧墨坊里的新玩意儿。
今日亦同往常。元城循着常路逛完了院子,便来到朱红色的大门背后。门侧是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新绽的白花虽开在高高的枝头上,但周围仍散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刚欲提起腿跨出门槛,却忽听闻一段动人的琴曲。奏曲人仿佛就在门外,隔着墙看不见身影,可那肆意而出的琴声却一点一点勾住了他的心神。从轻柔至奔腾,从婉转至激扬,从羞怯至欢欣鼓舞,从雀跃至点点哀伤……此曲确实引人入胜,可门背后的元城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他摇头晃脑地数着,不是蝶恋花,不是江城子,不是如梦令,不是念奴娇,亦不是各色宴会上的新鲜调儿。自己究竟在何处听过这首琴曲呢?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元城闭上眼,清雅的花香渐渐渗入心脾,微风轻拂,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明眸皓齿,率性娇俏,眸中泛着熠熠的神采,指尖勾出醉人的旋律。她这么美这么真地看着自己,而自己仿佛又听见了那清脆的呼唤:“元城哥哥,我弹得好听吗?”
琴音渐止。
可他却手忙脚乱地扯开了沉沉的大门,然后踉踉跄跄地向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素颀,是你吗?这么多年了,今日,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吗?
画扇几乎绝望了。弹了半日却未见任何动静,平日里这会儿他早该出门散步了,可今日愣是没听见那朱红色大门被推开的沉闷响声。是自己刚好选到了他难得不出门的日子,还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想起娘,于是索性避而不见呢?画扇垂下眼帘,伸出手又抚了抚琴边已快褪尽的雕花,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难道,是该放弃么?
她刚想把琴放进包袱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门急急地响了起来,一转头,便瞧见那位赵大人向着自己的方位匆匆走来,只是他的眼神还在四处顾盼。
没有素颀。怎么可能是素颀。元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苦笑了下,步履蹒跚着意欲回府,却忽瞧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姑娘立在身侧,手中抱着一把黯然无光的旧琴,定定地瞧着自己。这姑娘年纪尚小,可绝不是什么倾城佳人,勉强只算得上清秀;眼睛不大,灵气倒是有几分。面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不知为何,这面庞看起来总有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难道方才这“流亭”会是她所奏?
“姑娘,刚才可是你在这儿奏曲?”元城笑意盈盈,和蔼亲切。
画扇只是点头,一句话都不说,仍旧是这么定定地瞧着眼前这位大人,仿佛想将他仔仔细细地看个透澈。他的身材虽称不上伟岸,可举手投足间也自是沉稳气派、气宇轩昂;面貌虽称不上俊楚,可聚光的眼中却透着机智和干练。瞧着瞧着画扇竟不禁笑了起来,小时候几番怨过为何自己没有娘和凌姨的那般美貌,今日可算是找到了根源。
画扇的神色让元城有些不明就里,可他仍温和地问道:“可否冒昧地问一句,姑娘的琴艺是师从何人?”
画扇莞尔:“大人可曾记得宛凌小姐?”
他自是记得那个叫作宛凌的姑娘。她是素颀的妹妹,长得同她姐姐一般甜美可人,只是相对于素颀的活泼自在,宛凌却是温柔可亲,偶尔还有些羞怯。既是宛凌所教,那会弹这首曲便是再平常不过了。元城自觉自作多情,面上便有些讪讪,可仍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宛凌姑娘还好吗?也有多年未曾见过她们姐妹俩了。”
画扇的面色却沉了下来:“她们……都过世多年了。”
“什么?过世多年?你是说她们……都死了?”元城大惊,他一把拽住画扇的手臂,直直地盯着她的眼,双眉霎时拧到了一块儿,面上满是急切,“你说的是宛凌,还有……素颀吗?”
画扇对着那眼凝视了好一会儿,终于确信这是真心实意的急切和不安,然后才垂下目幽幽开口:“是的,大人。凌姨四年前因久治不愈的伤寒侵体过世。而娘,自上一回见过您后便一病不起,在我五岁那年就撒手人寰了。”
呵呵,呵呵。元城颓然放开了画扇的衣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目光离散而无神。这个丫头竟然说素颀死了!怎么可能呢?我凭什么相信她?就凭她弹了曲“流亭”吗?不会的,她一定在骗我。那年素颀寻到京城来,明明是那么妩媚那么健康的模样。当时她无比热切地望着自己,笑靥如花地宣布道,她为自己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还调皮地说,“没想到吧”。可是自己竟负了她……一想到那日素颀含泪离去的身影竟是天人两隔的永别,元城颤抖着手捂起了眼,指缝间渗出了晶莹的泪。
画扇未言,只是安静地递上了自己手绢。元城也不推托,顺手便接了过来按了眼,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半刻后,他的情绪终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元城这才想起这姑娘方才的言辞中另一处惊人之语。“凌姨”和……“娘”?元城抬起眼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细细打量了半日,方开口问道:“方才你可说,素颀是你娘?”
画扇点头。
“那你爹是?”
画扇微微欠身:“大人,您说呢?”
“敢问姑娘芳龄?”
“十七。”此刻,女子平静得很,她不知元城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方才他的真情流露,足以让自己心有安慰,这一趟京城算是没有白来。
也许正是这份大方和淡然让元城对眼前的女子陡增好感,不急切也不躲闪的态度使得元城很愿意相信她的所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眉眼,她的面庞,还有她手中的琴,沉吟半日,豁然开朗。怪不得自己一眼便觉得这姑娘亲切,原来她的相貌和自己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请问姑娘该如何称呼?”
“民女叫作画扇。”
“好,画扇,有趣的名字。”元城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轻揽着她的肩,边引着她向府邸走去,边温和地说道,“来,跟爹回家,咱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