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番外二:琼林苑

琼林宴设在琼林苑内,为新科进士而设。风景优美,饮食//精致,又称“恩荣”“闻喜”宴。皇帝和?文臣代?表均会出席。

佑光三年科共选出两?百三十二名进士,琼林宴布下三十桌,流水般摆满苑内,好不热闹。宴席上?都是皇宫御膳房的?珍馐美食,鹿筋熊掌等山珍海味,皇家御贡窖藏美酒,让在场进士们大饱口福。

一甲坐在琼林苑最内殿中首列宾席上?。上?首是皇帝座位,赐坐分列两?旁的?,先是担任主考官、殿试编排官、填榜官等肱骨文臣,然后就是状元、榜眼、探花、传胪(二甲头名别称)四位青年俊才的?座位。

状元与榜眼对坐,高位居左。探花与传胪对坐,亦按此举。所以陶清风和?应大砍都坐在左边,陶清风坐在应大砍的?下首。燕澹生?坐在应大砍对面,那?位传胪坐在陶清风对面、燕澹生?的?下首。

他们面前?各有扁方小桌,菜肴单独呈上?,这是皇恩特典,外面的?其他进士都只能吃桌饭。陶清风等四人赐坐在琼林御宴殿内,其间觥筹少不得礼敬皇帝和?大臣。这就是新科进士可得见天颜,给?皇帝和?重臣们留下好印象,最好的?时机了。

四人都身着?红袍、帽插宫纱,是今日御马游街的?打扮,还未换下。皇帝上?座,眼前?一亮,笑眯眯道:“青山磊磊、蒹葭玉树,是我大楚的?好儿郎。”

皇帝话音落罢,下方的?臣属,当然少不得话落杯干。推杯换盏间,自然是要各自敬一遍。

担任殿试主考的?中书省尚书笑眯眯地替大家问出了准备工作的?一个重要环节:“应状元,可有表字?”

否则敬酒时,叫名字太难受了。好好一个丰神俊朗的?人,怎么取这奇怪名字。

应大砍肤白眉细,声音清朗道:“回冯大人的?话,晚生?蒙恩师赐字,字禅归。”

陶清风正待敬酒,闻言道:“功名藏尽拥禅衣※,廿年匹马独自归。状元兄这个表字出处是前?朝的?檀少傅吧?”

陶清风话音刚落就发觉好像不太对劲,没人接话。佑光皇帝和?几位重臣气?氛似乎有点?冷下来?。陶清风不掌握信息,却懂得察言观色,毕竟陶清风对于朝野秘辛知之甚少。应大砍的?恩师是边关四镇都护元将军,素得皇帝重用,赐下的?表字不该有问题?那?就是出处的?问题?可是檀少傅是前?朝贤相,一生?清廉且得善终,身后名也颇好,是学林榜样,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电光火石间,陶清风正待换个说法,忽然听?得燕澹生?笑出声,口快道:“这表字听?着?像‘馋鬼’……更叫不出口了。”

对于燕澹生?的?放肆,殿内响起一片低笑声,皇帝笑骂道:“净会乱说。人家这表字多好,罚你马上?说出典,否则就给?我跪到外面走廊里,叫所有同科都看你丢人。”

陶清风一凛,皇帝叫“燕澹生?说典”,果然是那?个檀少傅的?典有问题,皇帝并不想听?到。陶清风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

燕澹生?眼珠一转,“馋鬼?出处?要什么出处,不就是馋中饿鬼吗?陛下要我讲讲饿鬼道在第?几层吗?”

佑光皇帝又笑起来?,在一片欢声笑语间,陶清风刚才不小心?触碰到的?某个边界,被大部?分人有默契地遗忘了,然而还是有人想借机生?事。

参政知事笑眯眯问:“哦?应状元,那?你倒是说说,你这表字到底是‘禅归’还是‘馋鬼’啊?元将军怎么可能给?他义子取‘馋中饿鬼’呢?”

只有小部?分人才能听?懂这话中究竟有多么险恶——

皇帝厌恶前?朝檀少傅的?典故,是因为前?朝的?檀少傅,虽是一代?贤相,却曾经有新君拥立之功。四皇子势力大后,就若有似无地传来?“万事俱全,只欠一个类似前?朝檀少傅这种角色”的?捕风捉影之说。

应大砍的?恩师兼义父元将军,驻守边关北庭多年,又是个武人,怎么知道人家本是贤相典范,如今却成?了天子憎恶象征。一句诗都能惹天家不悦。参知政事若有似无地把话题引到军事将领那?边,显然是让皇帝警惕起来?,怀疑武将站队情况,是否有人效檀少傅拥立新君之功……

四皇子势力见涨只在这两?年,元将军给?应状元赐表字,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根本扯不上?关系。

应大砍冷静道:“是‘禅归’,却不是檀少傅的?诗。而是义父自题的?‘禅心?如落叶,神秀行苦归※’。”

参知政事一看这里火扑灭了,又朝其他地方点?火:“陶探花,怎么第?一时间想到檀少傅的?诗呢……”

明知道皇帝已经不耐烦听?到,参知政事却还是在不断提。陶清风也看出来?了,现学现用,向燕澹生?学习:“大抵是因为这席上?猪蹄软糯酥烂,使人想到檀少傅因一只猪蹄被发妻罚跪门外的?轶事吧。”

这话里把檀少傅说成?个妻管严的?谐星,果然惹得佑光老皇帝又笑了起来?,气?氛重新活跃,陶清风也逃过了无妄之灾。

席间酒水不断,陶清风喝了几十盏都不见醉意。但燕澹生?、应大砍都不胜酒力模样,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陶清风见他们借酒意避席,也有样学样地,离席走到苑中吹风。

苑中布着?几十桌酒席,陶清风被其他进士们看到,又轮着?灌了一圈,还好他怎么喝都喝不醉,却装作头晕模样,重新回到琼林苑深处。陶清风把刚才的?事情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他在琼林苑深处无人花园里欣赏了一圈珍美花木,看见应大砍趴在荷花池边,他似乎在采取一种击打腹部?以催吐出酒的?办法,吐得差不多了。

陶清风走过去?问道:“状元兄,元将军何年给?你取表字?”

应大砍吐得昏昏沉沉,无知无觉般道:“宁熙二十八年……”他忽然猛地顿住口,忙道:“记错了,是今年,就是今年及冠取的?。”

“如果是今年,元将军不可能不知道檀少傅典故的?忌讳。”陶清风坐在池边道。

“你,也一样不知道。”应大砍笑了一声。

陶清风正色道:“我有什么消息渠道?元将军义子,那?又是什么消息渠道。不能比的?。”陶清风近距离瞥了瞥应大砍的?宫纱帽下面的?耳朵。

“你想说什么?”应大砍眉头一皱,后退了几步。

陶清风道:“你说今年取表字及冠。但鉴于你刚才‘酒后真言’,我更愿意相信是宁熙二十八年取的?,那?是五年前?,四皇子未曾坐大,没有檀少傅的?忌讳……应兄,五年前?你就是十五岁。”

陶清风静静地站在原地,声音不大,继续说出了结论:“十五岁取表字,并非是男子的?及冠,而是女子的?及笄。及笄才是十五岁成?年。”

应大砍沉默了半响,怀疑地摸了摸自己?耳朵:“你是怎么……我没有耳洞。”

一直以来?她伪装天衣无缝,那?么多次贴身搜身检查,也都没验出来?。

陶清风道:“猜的?。燕三公子说‘馋鬼’的?时候,你有些生?气?又不好发作。女孩子生?气?的?眼神,和?男人不太一样。”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啊。小瞧你了。”应大砍上?下打量了陶清风半天,“所以呢?本朝不许女子参加科举。若是揭发了我,你名次能往前?伸一名,或许是两?名,毕竟燕国公封无可封,他儿子实在不适合当状元了。”

“我像那?种人吗?”陶清风反问。

应大砍冷静道:“不知道,跟你不熟。”

陶清风并不知道她手在背后牵起了一根线,进入内苑要搜身,她虽惯用刀剑也不能带。但她能用极细的?玄丝拟刀刃。这是血最少的?一种办法,其他的?办法,在荷花池边,她至少能采取三种,不留痕迹。

“我不会说出去?。”陶清风丝毫不知道这句话救了他自己?的?命,“人各行其是,何必问男女。”

“不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陶清风莫名其妙望着?她:“不觉得。而且我又没养过。”

应大砍短促一笑,把玄丝悄悄重新收回袖中。

“所以这果然不是你的?名字吧。”陶清风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含义吗?应卿?”

应大砍道:“我义父一生?杀人无数。他给?我念《优婆塞戒经》曰‘不应生?瞋,应当深观往业因缘,大忍为六波罗蜜之一,身若被截砍分离,当修慈悲,阿曰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是忍辱果。种如是种子,获如是正果’我大概以后也会和?他一样,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陶清风肃然道:“未曾出入释老之学,不知有此偈语。孤陋寡闻了。”

应大砍神色复杂打量着?他,最后道:“陶清风,你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我暂时先信你。希望你恪守这个秘密,直到眼睛闭上?的?那?天。否则……”

陶清风短促笑了笑:“否则你就帮我闭上?眼睛?刚才那?一瞬间我觉得有点?冷,那?是不是所谓的?‘杀气?’?”

“好自为之。”应大砍后退两?步,神情复杂地离开此地。

在结束了和?应大砍短暂的?交流不久后,陶清风沿着?荷花池边散步,又遇到了醉醺醺趴在栏杆边的?燕澹生?。

燕澹生?没有吐出酒来?,那?些酒都从他身体毛孔里蒸发出,把他染得又软又红。

“年老的?皇帝辛劳整日,根本不想听?那?些拘束套话。皇帝老了,喜欢热闹,喜欢安逸,喜欢放松……”燕澹生?神志模糊道。

燕澹生?说得不错,被听?到也没关系。皇帝对燕澹生?宽容也源于此,他总是逗得人发笑。殊不知这是燕澹生?从很小时候,就领悟出来?必须“掌握”的?能力。毕竟燕家实在太树大招风了。

陶清风却听?出了燕澹生?语调里不一样的?意思。

“剖肝以为辞,沥血以书纸……※”燕澹生?看到陶清风时,笑了笑,继续曼吟道“……谅非轩冕族,应对多差参……※”

陶清风坐到了燕澹生?身边,问:“燕三公子善谑善睐,为何独吟却充满悲意?”

燕澹生?醉醺醺一歪头,就倒在了陶清风肩头,讽道:“悲意?不,只是冷。”

“冷?”陶清风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燕澹生?披上?。

宫纱红羽,宛如一团火轻轻拥围。

“大树要生?长几百年,种下了很多藤蔓,有些藤蔓会彼此绞杀,但最后茁壮的?总会留下来?仰受荫蔽,这就是生?生?不息……”燕澹生?语焉不详道,“但是,有些枝节,可以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太多这样的?事情,好累,好冷。”

陶清风似乎窥见了燕澹生?的?另外一面,被遮掩在他耀眼的?光彩和?戏谑的?德性之下,柔软热肠般的?孤直,竟让陶清风觉得一丝落寞的?味道。所谓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燕澹生?靠了一会儿就醒了,抬头发现自己?披着?陶清风的?衣服,又换了那?副人前?无害笑颜:“陶兄,你可真是……”

燕澹生?忽然间想起了对方介绍过的?表字,改口道:“广川兄,你可真是温柔。”

在后来?的?篇章中,燕澹生?饱蘸深情的?浓墨记录这一幕时,书写他对陶清风在琼林苑上?的?印象,连用了三个褒义形容——

“高才、善心?、美姿仪。”

又添了一笔诗:天赐红袍遮我身,从此不赴琼林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吏部和礼部的听调往事,挺甜,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