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结结实实地一通闷响后,是略显痛苦的“唔……”
这一声惊醒了月枝,她转身将小女郎护在怀里,颤巍巍地伸手,生怕碰疼苏瑶的伤处,“县主可是磕着了哪里?”
好疼……
苏瑶抬手捂住后脑,视线落到身前地面上时,倏地生出个主意。
“我不疼的……快,月枝,地上有砖块。”她催促提醒道。
月枝眼中一亮,当即弯腰捡拾起地上露出半截的砖块。
有砖块在手,她也生出些胆气,不待自家女郎吩咐,就扬起手对准那条恶犬用力砸了出去,睁圆眼,高声呵斥道,“兀那畜生,莫要过来!”
砖块碎在虎视眈眈的恶犬身后,它眼神一眯,主仆二人见状,俱是睁圆眼连气都不敢出。
对峙片刻。
庭中落叶掉落水洼,窸窣一响。
见月枝又捡起些碎砖,苏瑶抿紧唇,伸手接过一块。
那恶犬摇头摆尾地闷吼几声,见她们没有被吓跑,眼中精光一闪,竟是猛地朝着苏瑶的方向用力扑来!
“县主!”
苏瑶哪里还听得见月枝惊慌的喊声,闭眼别过脸,下意识要将手中攥紧的砖块砸出,却只感觉到裙摆被一阵风掀起。
她疑惑地半松开眼,就看见恶犬如闪电般擦过她,往主殿奔跑而去,速度之快,这才掀起她的裙摆一角。
“许是,许是那畜生口中有肉……”月枝弯腰抱住自家女郎,拍抚着她的脊背,战战兢兢地猜测。
面色微白的苏瑶看了看主殿,疑惑道,“宫中冷僻处有野犬并不奇怪……竟能长得如此肥壮高大……”
“县主,此处有这恶犬,便不可久留,您赶紧跟婢子回去吧。“月枝擦擦眼中不知何时泛出的泪花,伸手想要夺过苏瑶手中砖石。
“您出身矜贵,不曾见过这些,婢子不曾来您身边服侍之前,幼时可是见过庄子上养来打猎的农户猎犬,个个性情暴烈,跟刚才那只恶犬很是相似。一口下去,能嘶咬下碗口还大的一块肉来!若是伤到了县主,婢子赔上全家性命,都难辞其罪!”
苏瑶看看恶犬离去的方向,忧心忡忡,“那我们这便回去吧。此行没有寻到雪团,大不了改日再来,若是你我有一人被咬到受伤,必定会惊动姑母,那可就遭了。”
两人正要离去,主殿里忽地传来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地。
此处果然有古怪。
苏瑶眼神一亮,提起裙摆转身,木屐啪嗒啪嗒地往寝殿去。
她心里直打鼓,扶着门框试探出头去望,殿中正有两团影子在扑打挣扎,那与恶犬争抢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
殿中光线昏暗,只模糊勾勒出他的下颌线条,精致且利落,像白玉精雕细琢成的,如墨碎发垂落在颊边,看不清眉眼。
他正不管不顾地高举着从恶犬口中抢到的什么,任由恶犬狠狠咬住他裸露在外的细瘦脚踝,嘶吼威吓。
苏瑶心跳如鼓,仔细回想着话本中暴君的种种样貌特征。
目光顺着那小郎君半遮半掩的出色轮廓,一直滑落到他翻身后死掐住恶犬脖颈的手腕上,细细长长的殷红胎记像划破的血线,衬得冷白肤色分外显眼。
所以……这脏兮兮的瘦小少年就是慕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此时恶犬猛地发力,瞬间扑倒少年,怒吼一声,呲着锋利犬牙就要冲着脖颈咬下。
不远处的月枝被荆棘钩挂住裙角,正撕扯着,听见满含愠怒的犬吠声,大惊失色,扬声催促,“县主快走,当心那恶犬发狂!”
听到这一声,殿内那人不经意地望来,与趴在殿门处的苏瑶正正对上视线。
眼尾褶痕深深的眸子澄澈明亮,像极一泓清泉,与他下狠手钳住恶犬脖颈的狠戾动作大相径庭。此时望着她还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疑惑。
就是这双漆黑乌亮的眸子,与她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苏瑶被那道视线定在原地,指尖微微发抖,忽地缩回腰间,握住悬着的玉环。
那是敬国公亲自为着这个疼宠的女儿从慈恩寺求来,以保平安顺遂的。她每每紧张之时,便会握住玉环,已经成了习惯。
月枝撕开裙角赶过来扶住她,看清殿内场景,被那小郎君的好容貌怔愣了下,便转头劝道。
“县主心善,可那恶犬要是咬着您该如何是好?等我们一出去,婢子就叫人来救助内中那个小郎君可好?您先跟婢子离开吧。”
救助慕衍?
苏瑶摇头后退两步,眼神当即从恍惚变清醒,那些描述苏家与她凄惨下场的冷冰冰文字开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可是害惨苏家满门的元凶,自己怎可能叫人去救助他?
她的脑中嗡嗡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将手中砖块对准被恶犬压住的那少年的头部砸去,拉起月枝就跑。
“县主?”
月枝被拉得踉跄,很快反应过来,顺从跟上。
“我们快走!”苏瑶只想尽快离开,走得极快,眼神闪烁着,粉润的唇瓣微微往下抿。
穿过亭台时,她猝然停下,夺过月枝手中没来得及丢掉的砖块,咬咬牙,转身跑回,连看都不看,将第二块砖块往殿内扔去又快步离开。
这下是再不敢回头了。
自然就没看见,殿中衣衫破碎的少年跌坐在地,怔了片刻,推开身上被接连两块石头砸昏的恶犬,忽然抬眼看向主仆两人离去的方向。
半晌儿,薄唇边微微浮现出一抹隐约笑影。
他踉跄起身,捡起地上的肉块,撕扯取出内中包裹的什么,又漫不经心地踢踹那犬两下,见它还在勉力喘气,便一瘸一拐地往殿后走去,脚踝上的滴滴血珠都滚进地上的灰尘里。
荒草丛生的宫室甬道间。
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苏瑶扯着月枝的衣袖快步离开,穿过摇晃宫门时,腰间佩玉都在不安作响。
月枝不明所以,半抱着她柔声安抚,“县主,莫怕莫怕,那恶犬没有追来。”
木屐踩弯了一片石阶缝里冒出的草叶,苏瑶耳边充斥着怦怦心跳声,她满心都是砸中慕衍的欢喜。
她伸手捂了下发热发烫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动手伤人。
但慕衍可是未来害惨苏家和她的仇人,不过是砸他几下,还能当真一下把他砸死不成,最多就是害他被恶犬咬得惨些。
小女郎心虚地咬了下唇,那可是慕衍,是会害死她所有亲人的罪魁祸首,只不过害得他被恶犬咬上几口,分明是便宜他了。
等两人走出冷宫所在,她才终于回过神。
见婢女还在絮絮叨叨没个停歇,苏瑶乖巧地伸出手要扶,打断了她,“好月枝,我走不动了,你扶我一把,我们这就回凤仪宫去吧。算算时辰,姑母可快要回来了。”
月枝小心扶住她绕开石板上一处长满青苔的水洼,犹豫道,“那方才我们看见的——”
转角处一队铠甲明湛的禁卫军齐整行来,她猝然收声。
为首者是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郎,见她们两人装扮不俗,便领着众人躬身行礼。
苏瑶不经意瞥过,发现那人竟是在饶有兴味地偷瞟自己。
以前好像从未见过这人,她飞快地蹙了下眉,也没放在心上。
全副心神都在悄悄地用尾指勾缠住腰间那块玉环,趁月枝不曾发觉时将之扯下塞进袖袋里,才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方才我们什么都不曾看见,也不曾找到雪团。”
等禁卫军一离开,苏瑶装出一派老成腔调,稚嫩面容上违和感十足。
“冷宫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小郎君,身世存疑,说不定就牵扯着什么旧事,我们可不能让人知晓他的存在?岂不是要给姑母添麻烦?”
月枝没多问,低声应道,“是婢子莽撞了。”
还以为要多解释几句暴君的身份才能取信婢女,苏瑶歪着头多看月枝一眼,见她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才反应过来。
是她心乱了,一心只想着日后慕衍的身份会被揭露,先入为主地怕人发现他便是承熙帝的血脉。
可在大昭宫里能出现的年幼孩童,又并非只有皇子皇女,还有年幼的罪臣之后,未曾处刑或是流放,随其母罚没掖庭,出现在冷宫里,也不算稀奇。
苏瑶整理好原本玉环所在处垂下的杏色丝穗,慢吞吞开口道,“我们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月枝瞧着欲盖弥彰地重复着的小女郎,叹口气,点点头。
“婢子晓得的。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帝后不合的紧要关口。县主也不必太过内疚,方才您不是还大胆子替他砸了那狗?县主平时连蛇虫都怕,能行此善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颇有大家之风,仁善心肠。”
苏瑶:“……”
方才藏起玉环,就是为了能有借口诓月织陪她再来冷宫,这会看来,月枝倒是先替她寻了个好借口。
只是……让她假作关心救助慕衍这个祸害?苏瑶撇撇嘴,她宁愿推说丢了玉环要来冷宫再寻。
苏瑶一路走一路寻思着,关于梦中的离奇话本,任对方是谁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连姑母阿耶都不可。
世人多崇信鬼神,万一被送去什么道观佛寺驱邪去祟的可就糟了。
一路往南,宫室渐次繁复精巧,廊腰缦回,各抱地势而林立。
四庇九脊的朱红歇山顶上,屋脊上缠绕的鎏金鸱尾游走出蜿蜒的弧度,端的是恢宏雍容。
比起冷宫,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
苏瑶心里冒出来个感慨,慕衍明明也是天家血脉,年幼之时竟会沦落到在荒芜破败的冷宫里跟恶犬抢食。
她的那位皇帝姑丈,当真糊涂,竟是偏宠林贵妃到连亲生子嗣都不敢承认的地步,放任慕衍在冷宫里不为人知,艰难度日,怪不得长成个乖僻的性子,最后成了个暴君。
等等,她竟是在替慕衍唏嘘?
苏瑶摇摇头将这冷不丁冒出的念头甩在脑后。
慕衍可是害惨自己与苏家的日后暴君,他们之间只有仇怨,她怎么可能同情仇人,需得先下手为强,让他再不能害到苏家,才合她的心意。
月枝余光里瞥见自家小女郎若有所思,连连摇头,也跟着摇摇头,只觉得县主方才虽是装出语气冷淡不愿再管的模样,到底年幼心善,还是放不下。
她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
苏氏族人大多有一副好容貌,县主年纪尚幼便已然能看出日后的不俗来,而自己分明与县主日夜相对,看见小郎君时竟也难免惊艳。
也不知那小郎君是谁家子,家中犯了什么事,竟落得这般下场。若是被狗伤着,倒是可惜了那么一副天生好相貌。
两人回转凤仪宫。
才转过长桥,苏瑶就看见不远处蓬莱殿外间的回廊上,出现了个与月枝同样装扮的熟悉身影。
再近些,就见着流霜领了几个宫人匆匆赶来,一行人行色匆匆慌乱不安。
待看见她时,流霜一个箭步上前行礼,眼眶里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
“可叫婢子好找!县主病还没好全,就不声不响地偷偷跑出去,娘娘回凤仪宫时可是发了大火气,说等找到了您,要杖责所有伺候的宫人侍女!”
苏瑶脚下一顿,语气诧异,“姑母怎地回来的这般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