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对峙

陈元狩土生土长在煜朝国境最为辽阔的北部荒原地带——定北道。

定北道不过是穷荒绝徼,距国都极为遥远,人烟稀少,民风抱素怀朴。

如此贫瘠,依然免不了遭受朝廷繁重徭役的迫害,越是遥远的地方,百姓便越是到了非死即逃,非逃即谋反的地步。

陈元狩的母亲病死后,他的父亲陈寻义就已经离开了定北道。

他们路远迢迢来到离国都相近的淮南城,与两三个旧时相识,以及其他有志人士共同组建了他起义军队伍的雏形。

再后来,这支队伍被朝廷瓦解。陈寻义也身死淮南,陈元狩只能带着弟弟逃到国都。

陈元狩坚信,国都虽险,却一定好过在淮南等死。

在《通天》书里所描绘出来的陈元狩的形象,极像出生荒原又桀骜不驯的野狼。这一点表现在内在,也表现在外在,比如敏锐的嗅觉。

亦或者,恐怖如斯的肉眼洞察力。

就如同现在,那双紧盯着谢宣身后、等待捕狩猎物般的幽深眼眸。

但在无法获知全局的常人看来,外表还是少年模样的陈元狩眼里出现的接近惯性的戒备与戾气只会让人觉得不适。

谢宣迟疑道,“他、他是……”

知道谢宣的确认识那个男人后,陈元狩先一步阻断了他的下文,“你认识他就好,我对他是谁这件事没有兴趣。”

言罢,陈元狩又问一遍先前早已问过的话,“你住在皇城的哪里?”

谢宣稍许沉默两秒后,陈元狩又自顾自地接了话,“你不说也好,我自己去打听兴许还能增长点见识。对了,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陈元狩的语调很平,以至于谢宣听不出他是真的要打听,还是仅仅只是用言语将这个人情敷衍过去。

当然,对于谢宣而言,他非常希望陈元狩做的是后者的打算。

谢宣无心正面答复这般荒诞的对话,只随口一问,“我见公子对这碗汤圆很执着,甚至愿意拿佩戴在身的短刀抵押,是为何故?”

说完,谢宣看到陈元狩的神色明显地变了变,毫无血色的干燥嘴唇有了细微的蠕动,对他来说,这便是在克制内心里极大的情感波动。

不待几秒,陈元狩像是嗤笑般用气音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家门不幸,有个拖油瓶非要吃汤圆。”

其实详尽想来,《通天》这本书里必然有许多琐碎的桥段,可谢宣仅仅只是一个读者,十年来,他要不断地在以笔在纸上记忆,才能使自己不忘掉一些书里的重要情节。

可是,由于书里的谢宣不过一个寥寥几笔写成的配角,所以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正面描写。

在《通天》这本书里,谢宣因为是陈元狩建朝历程里最为重要的一个敌人,这才得到一个“主要配角”的名号。

但在书里的情节中,谢宣几乎只活在其他角色的口中,直到最后的最后,当他身处的情境与死无异时,作者才用只言片语去写了一个亡国君主的陨落。

也正是因为描写甚少,谢宣所记之事除了《通天》里陈元狩的事业线外便只剩下他在书里被流放的那一年——顺安九年。

书里的大部分剧情几乎都是围绕陈元狩展开,琐碎的生活桥段更是极多,只是作为太子谢宣活了十年的谢宣早已不记得这些了。

就像他早就忘了,在顺安初年的上元节,陈元狩会因为要给年幼的弟弟买汤圆,会来到国都的夜市,会想变卖掉他父亲死时留下的唯一遗物——多年前去世的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

正因为他早已忘了,所以才有了这次意外之外的相遇。

谢宣想见陈元狩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他既不想见陈元狩,也不想杀陈元狩。

在这愈发动荡的乱世中,未知的结局与已知的死局,他更愿意去选择后五个字。

谢宣状似猜测,问道,“公子家中有弟妹?”

“没有。”陈元狩答得果断,听不出半秒停顿,“只有一个养不死的臭小子。”

谢宣应道,“那便是弟弟了。”

陈元狩倏忽噤声,不再言语。眼前这位看似将官家那套繁文缛节刻入骨里、玉骨冰姿的小少爷,非但未对他略显粗鲁的言语作任何表态,反而猜出来他话里的言下之意。

“薛市。”

对方唤他虚报的名讳时,谢宣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名字喊的是他自己,幸而陈元狩毫无怀疑,面色不改、不待迟疑地说出了下文。

“你是丑八怪吗?”

“什么?”

当谢宣看见陈元狩虚指向自己的脸颊,生得颇为俊朗的眉眼舒展开来,他的视线顺着陈元狩关节分明的手指的方向挪去,却被陈元狩牙齿左侧一颗尖利的虎牙引走了注意力。

谢宣为这个忽然的发现凝神之际,陈元狩的脸忽然凑近至咫尺之距,不过是一瞬间,他便与那双眼底戾气不减的狼眸措不及防地对视上。

他想后退时,又被握住了手腕。

谢宣养尊处优,从小到大除了老皇帝外,没有人敢这般直接地握住他的手腕,何况是发生得如此突然的冒犯,还是以极为无赖的姿态。

由于陈元狩的指肚生着许多剑茧,粗糙的摩挲感清晰地从皮肤处的感官神经传来时,谢宣才首次亲身体验到,不习武的皇族子弟的身体,究竟能有多么娇贵。

短短几秒时间,陈元狩将那碗汤圆放置摊面上,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一边系带,谢宣后脑勺处的面具连结的绳带被轻轻一扯拉。

须臾间,那副绘着厉鬼像的半脸面具轻声跌落在地面。

在这厉鬼像面具之下的,是就算被称作天上谪仙下凡也绝不算夸大其词的长相。

眼睫长如蝶羽,皮肤白若脂玉。未施粉黛,却已胜过世间美人无数。

陈元狩怔愣时,一把冰凉的利剑倏忽间架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涣散的神智拉回现实。

略一斜眼,只见剑身镌刻着“封寒”二字。

谢宣还在为这忽然的变故晃神,以至于他全然没有注意到白枝雪不知何时推开了陈元狩,挡在了自己身前。

又亦或者是,这动作快得出其不意。

白枝雪的封寒剑抵着陈元狩的脖颈,这把剑是罕见的锻造技术打造出来的名剑,剑锋极为锐利。

谢宣看到,剑的剑身上已经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陈元狩被剑抵住的那处脖颈,显然被划破了一道表皮。

他往另一侧挪动一寸,那剑便又逼近一寸。

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丝逃脱剑下的渺茫机会。

这个持剑者,是高手中的高手。

“放下。”谢宣用不容置否的语调命令道。

稍作几秒迟疑后,白枝雪移开剑,将它插回剑鞘之中,弯身长揖道,“……是,属下遵命。”

谢宣弯腰拾起地上的面具,将面具与手里所执折扇一道递于白枝雪手中,又转身向紧盯着白枝雪腰侧封寒剑的陈元狩沉声道,“家仆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见谅。”

陈元狩面无神色地挑了挑眉。

这般厉害的身手,给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做奴仆,是看上了这张胜似貌美女子的脸吗?

“给我两年,我能让你在我面前拔不出这把剑。”

没料到方才被压制地毫无反手之力、穿着简朴的冒失毛头小子会说出这般挑衅的大话,白枝雪的眼神里充斥着如在冰窖的寒气,他放下作揖的双手抬起头,剑眉微蹙,语调平稳却尖刻,“公子乱说大话,不怕咬了舌头吗?”

对方的神情过于严肃,陈元狩反倒勾起个笑容来,“要是我做到了,你那把剑能不能送给我?”

在习武这一方面,作为煜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护国将军,白枝雪可谓是傲视群雄,对于眼前这个不知从哪个荒郊野岭跑来的穷小子,便只作冷眼相对,“就算你是天赋异禀的可塑之才,两年里又有无数高手指导你习武,也绝做不到你说的大话。别说两年,给你十年又待如何?”

描述陈元狩的习武天赋,无非是两个词:“奇才”与“怪物”。

《通天》里,陈元狩在十七岁时,就已经通过收复那些为他的武力值所臣服的境内高手,领兵打下了整个淮南城乃至淮南城周边的零落小城。

此时的白枝雪还没有经过顺安九年时皇城一战的毒打,能说出这番话是情理之中的情理之中。

毕竟这地方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谢宣一样,早早获知了全局。

“我当然不是天赋异禀的可塑之才。”陈元狩笑道,“还是两年吧,十年太长了,十年都够你跪下来磕头换主了。”

磕头换主这话出口后,倘若不是知道陈元狩在书里也经常对看不顺眼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对手都有着类似的一套说辞,同样也全然不顾年纪的尊卑关系,谢宣都要怀疑陈元狩也是什么洞察全局的穿越者了。

白枝雪和陈元狩在原书里可从来没有提前打过这样剑拔弩张的照面。

可既然有了这个前提,在白枝雪心高气傲,陈元狩睚眦必报的情况下,真的还会有磕头换主这件事的发生吗?

早知诸事都会让他如此头疼,谢宣肯定不会来参加这个可能会让他的未来变得更加命途多舛的灯会。

要知道在书中的设定里,陈元狩的记忆能力好到非人类的地步,就算仅仅只见过一面,他也能把这张脸牢牢记在脑子里。

也正因为如此,陈元狩心里记着的仇人名单,他一个都不会忘掉,反而会随着年岁的历练愈发清晰、愈发沉痛。

厥词越放越夸张,白枝雪作为一国的大将军,与这种穷小子生气争辩只会拉低身价,见谢宣对陈元狩说的话毫无怒色后,他便也无了生气的缘由,平淡道,“若是两年后你既寻得到我又能胜过我,还要一把败者的剑做什么?”

“我把我师傅给我的剑抵卖了。”陈元狩应道,“那个人和我说,他不会卖剑,只是必须得用另一把绝世好剑换回我师傅的剑。”

师傅……?

原本一直坚守此事与自己事不关己的谢宣的神色忽的一变。

他可不记得原书里的陈元狩有什么学武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