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千丝万缕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被贺重云听得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

贺重云大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说一遍“难吃”已经是对他的侮辱,这个小胖妞竟然还敢说第二遍?

贺重云把打手往旁边一推,亲自上阵与她对峙!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参加过裕陵国宴吗?见过菊.花豆腐汤吗?我这汤哪里做得不对?”

声声质问咄咄逼人,她被吼得缩了缩脖子,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鼓足勇气回答道:“确实不对啊,原料、汤头、刀工,通通都不对。”

好家伙,全盘否定。

“少爷,我们这就堵住她的嘴,让她给您磕头谢罪!”眼见贺重云脸色越来越黑,打手急忙冲上来,要揪出她好好教训一顿。

“等等!既然她如此嘴硬,我就偏不堵上她的嘴,看她能吐出些什么来!”

贺重云怒极反笑,改变主意制止了打手的行动,用扇子点了点那少女。

“你说!不对在哪儿?”

她掰着胖胖的手指,一件一件地细细道来。

“首先,原料采用裕陵特产嫩豆腐是不错,但必须是当日现做的,就算从江南快马加鞭运送过来,也迟了数日,早已经不新鲜了,酸味明显,口感很差。

然后呢,汤头虽然看起来像白水一碗,却也是有讲究的。做豆腐汤,上好的汤头得选用粤地的走地鸡、高原的松茸,以文火吊汤,一个时辰不多不少,少了则欠分滋味,多了则过分油腻。浮沫、油脂、汤渣去之不用,只取清汤盛作汤头。

最重要就是豆腐花的塑形,菊.花的花瓣需要的是千丝万缕,你这朵切得都有筷子那么粗,一点也不像菊.花了。”

她对答如流,似乎早已把这份菜谱熟稔于心。

那斯文男子以最近的距离,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番话,眼中不由地染上了诧异的颜色。

贺重云心中也是惊诧不已,未曾想她竟然真能答得头头是道,大堂中议论四起,做掌柜的顿时感到面上无光。

“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的大厨指指点点,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应该照你说的做出来,展示展示,别光躲在别人后面,溜嘴皮、讲大话!”

她低头一看,自己右手握着勺子,左手竟然紧紧抓着那男人的衣袖。

她赶紧松开爪子,那袖口原本干净又平整,现在却多了几道被她揪出来的褶皱,多看一眼都觉得罪过。

她、她真是不知羞,对一个陌生男人怎能如此亲密?

她捧着自己滚烫的圆脸,被贺重云说得,再也不好意思躲在那男人身后了。

“做就做!”

她化羞愧为力量,把勺子往腰带里一别,当即就挽起袖子,亮出两条大白萝卜似的胳膊!

“拿豆腐和菜刀来!什么样的菜刀都行!”

她不挑刀具,多重的刀她都拿得起来,只要拿得起来她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适应,把手里的刀发挥出最大的效益。

“拿去!”贺重云命人把菜刀、砧板和一大盆豆腐放在她面前,故意讥讽道,“一会儿你可别哭着告诉我,这么一大盆豆腐,都雕不出一朵花!”

她掂了掂手里的菜刀,决定以行动回应对方的讥讽。

“你看好了!”

刀尖一挥,她从盆里切下所需的用料,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的一块豆腐,已然安稳地躺在了砧板上。

众人把眼睛睁得溜圆,等等,裕陵嫩豆腐一挑就碎,她是怎么做到的?他们还没看清啊。

她的动作娴熟又利索,看客们的眼睛一旦没跟上,就更看不清下一个步骤了!

她以左手扶着那块豆腐,右手运刀如飞,自右向左一路竖切,将豆腐细细切片,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厚度均匀!

她凝神静气,目光专注,那小圆胳膊、小圆手竟然把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每一刀下去都只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刀刀深浅一致,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为什么深浅只切三分之二?因为若是一切到底,豆腐就被切得片片分离,无法粘连成花朵的造型了,是以下刀时必须兼顾着厚度和深浅,刀工不达到一定境界根本无法胜任。

片好整块豆腐之后,她刀尖一转,改为横切,每一刀的间隙比之先前稍宽,在薄片的基础上切出细丝来。

她刀法极快,转眼已完成,横刀在砧板上轻轻一铲,揭下整块豆腐,利落地下入汤碗。

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豆腐入水之前不过是一个有棱有角的方块,入水之后那千丝万缕就悄然绽放开来!

“开了开了,花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

这就是菊.花豆腐,这才是菊.花豆腐!

那无数的纤薄细丝会呼吸似的,在汤水中轻柔飘舞,像极了菊.花迎风摇曳的花瓣。

而它旁边的那一团是什么?粗粗糙糙,笨笨拙拙,几根稀疏的豆腐条条,用手指就能数得清。

噢,那不正是桃源酒家要价十两银子的那一朵嘛!

可惜跟这朵真正的菊.花豆腐比起来,只能是自惭形秽,顾客们看了,简直一文钱都不想出了。

旁人都在惊叹,做下这杰作的少女却盯着碗里直摇头,看来甚是不满意。

“汤又不行,配菜也无,真是最下品了。”

她掀了桌上的茶壶盖,从茶汤里夹出一颗红色的枸杞放入碗中,点在豆腐花的花心上,顿时就添了色彩,总算不至于太单调。

她端详了一会儿这朵“千丝万缕一点红”,勉强点头对自己评价道:“好赖这才像是个菊.花。”

不过,这形算是有了,可是碍于食材的局限,没法呈现出完美的色、香、味,这令她感到无比心痛。

纵然她自己并不满意,可方才展露的这一手刀工,已经足以震惊四座了!

贺重云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心里着实有些后悔,想不到叫她当场展示厨艺,最后出丑的不是她,竟是他自己!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刀工从何处学来?”

她转过身,圆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我叫阿桃,就是书里说的那个咯。”

阿桃?裕陵国宴上的那个厨神少女?

就是她?

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惊讶,就连之前说得绘声绘色的说书人,都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巴。

“她说她就是那个阿桃?可是阿桃不应该是个大美女嘛?”

“我只是说书而已,她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啊。”

“听她的口音,确实有点像是南方人,刀工又这么好……或许真的是她呢?”

“不会吧!她长成这样,还搞什么垂帘、挖目的那一套?南国皇帝难道是看腻了美女,改了口味,看上她一个胖子?”

听见旁人对她的议论,她慌张地站在原地,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人言可畏。

“喂,你们很过分,我听得见诶!”她有点愤愤地指出,“‘厨神少女’当然是胖子啊,不然怎么有力气颠勺、翻锅铲。”

“阿桃做菜的时候要垂帘遮挡,不能给人看见,可是你刚刚切豆腐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马大刚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哇,那我是不是要被挖眼睛啊?”

“那都是讹传,其实是因为……”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总之,我今天当众展示菊.花豆腐的做法,只是因为看不下去有人弄虚作假、欺瞒顾客。这里食材不全,又不新鲜,本身就是鱼目混珠,根本就不能与当年裕陵国宴上同日而语。”

小丫头话里有话,弄虚作假、欺瞒顾客的人,指的自然就是贺掌柜了。

“哼,我信你个鬼!”

贺重云言辞激烈,对她的解释表示一万个不相信!

“不要以为你是南方人,会点刀工,就能冒充厨神!”

她眨着圆眼,认真地说:“我没有冒充啊,我真的是阿桃。”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桃源酒家打着她的名号,却根本做不出像样的菜,还要骗取高额银两,既然她看见了,当然要纠正啦。

可是,贺掌柜压根就不承认自己欺瞒顾客。

贺重云大笑三声:“全天下名叫阿桃的人数不胜数!你说你叫阿桃?怎会这么巧,我的大厨也叫阿桃!”

什么?还有一个阿桃?

贺重云说完,当真去喊了自家大厨,待人走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满脸胡须、五大三粗的汉子。

“我叫铁桃!是这儿的厨子!”

真的有?!

由于太过震撼,她张口结舌,没想到对方还能如此无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她,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词汇。

“没想到?”贺重云手摇折扇,得意地笑道,“你以为我桃源酒家是白叫的吗?”

原来贺掌柜早就算计好了,请了说书人,请了叫阿桃的厨子,就是要将阿桃的名号一蹭到底,骗取一波银两。至于膳食的品质、口味究竟如何,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而真正的阿桃出现了,他却拒绝承认,还百般抹黑,企图将她这个“正品”挤走。

“太过分了!”

她捧着圆脸,喃喃自语,没想到头一次一个人背井离乡,就遭遇江湖的险恶。

“怎么,不服气?”贺重云占据着大堂中.央,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也敢来我的店里闹事,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我有义父撑腰,要对付你一个外乡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让她展示厨艺,她都展示了,最终竟然还是被轰出大门的。若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么都想不到还有这种事。

贺重云的手下们毫不留情地把她往门外一扔,力气之大,完全没当她是个姑娘家,别提摔得有多疼了。

扔就扔了,连打手也要奚落她一句。

“肥婆,你也真重,差点压断我的胳膊!”

她抱着自己的包袱,凄凄凉凉地坐在地上,望着桃源酒家那块匾额,心里既委屈、又酸涩。

她一路颠簸,才刚来到北城,又累又饿,免费的午餐没吃着,名字都给人家盗去了!

想起那些围观的人说,她不是美女、她好胖、阿桃怎么可能是个胖子……那些话,让她感到难过极了。

“难道因为我胖,所以大家就不相信我?”

圆圆的少女埋着头,悄悄落了几滴晶莹的泪花。

呜呜,以前在江南,在自己家乡,都没有人会这么说她……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我相信你。”

呜咽声停顿,一双小胖手赶紧抹了抹泪痕,抬头看去,便见到那个穿月白色衣衫的斯文男人,正俯身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