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在学堂上,江娘子初次讲说女子的处世之道。
江娘子摇着羽扇,端坐在案后,很有诸葛先生运筹帷幄的风姿;冰鉴里的冰逐渐融化,散开凉意,屋里暑气已尽然消散。
“你们知道何为好女?”江娘子和颜问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柳宁安认真地答说,“好女应是宜室宜家的女子。”
黛玉略一思索也说:“《邶风·燕燕》有云,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方为女子之德。”
江娘子较为满意地点点头,便又说起:“自古以来,好女配佳婿;郎君应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女子以管合内宅教育儿女,才能夫妻和睦家族兴盛。婚姻一事,更为结两姓之好,合秦晋之谊。”顿了下江娘子才继续说道,“世人愚见,为女子者,一生不过是在家为人女、出嫁为人妻、生子为人母而已;其实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为君之臣,为国之民,为苍天之有责,为天下之己任。能在青史留名之女子实为罕见,却是莫大的殊荣,她们才应是你们所向往之典范。”
听着江娘子这番言辞,嫣玉突然觉得从前她的确对江娘子误会甚深;她以为江娘子只是循规蹈矩古板贤惠的女子,没想到江娘子还有如此博大胸怀。
其实几个姑娘的反应也所差无几,就连李纹都未曾想母亲能说出这样的话。
待惊异过去,她们明显放松了几分神色,显然都是对江娘子的话很有兴致。
看着话本里的英雄佳人的传说,有人想要遇见英雄成就一段佳话,也有人想要成为令人传颂的大英雄。
江诗就问江娘子:“姑母,那你喜欢哪位巾帼前辈?”
只是在听到这话时,江娘子的眸光明显黯淡了几分,依然轻笑道:“汉家女冯嫽夫人,随解忧公主远嫁乌孙国。冯夫人知书达理,有胆有识,为举世之奇女子。”
她们或多或少都看过一些古籍,对于冯嫽夫人的事迹有所耳闻。
江娘子所求,也如冯嫽夫人这般以女子之身名留青史,却无奈做了后宅中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先生,但自古以来有且仅有一位冯夫人,更多远嫁异国的女子却是身死异国他乡。”黛玉却出言说道。
“谁家儿女愿意辞别父母双亲,远去万里之外再无相见之日。”李纹也深有感触,叹息道。
“你们尚且年少,还不知这世事多艰,又有多少的身不由己。”江娘子目光悲悯地望着她们,轻声说。
薛洛执笔沉思,然后才落笔写下什么。
嫣玉坐在她的侧后方正好看见,她写的是杜甫的《咏怀古迹》诗篇。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曾经嫣玉很喜欢这首诗,也为昭君的命运而悲伤。
最近几日的课上江娘子都是给她们讲人生百态,教她们为人处世之理。
暑日炎炎,课后姑娘们就在廊下吃着冰碗子,谈论着有趣的事情。
突然一个穿着半旧褐裳的婆子行色匆匆地进来撞上了江娘子身边的万妈妈,万妈妈已是面色不虞:“慌慌张张的简直没了规矩!若冲撞到姑娘们,那可是罪过了!”
“万妈妈,安阳知府太太上香归来路过,想来拜会四太太。”婆子向万妈妈道。
“安阳知府太太?”万妈妈略一思索,就说去向太太禀报。
安阳知府太太杨氏是已故京营节度使杨公之女,母亲是先忠义亲王之妹,出身尊贵,年少时在宫中跟随公主郡主一同读书;后被许嫁给进士出身的安阳知府,夫妻恩爱,羡撒旁人。只是如今杨公已故,娘家无得力兄弟支撑,而舅家忠义亲王府也因卷入权势之争败落;杨氏一直随夫在安阳上任,已是多年未曾回京。
江娘子当年在宫中当女师时与杨氏好歹有过师生之谊,听闻杨氏前来也是欢喜。
几个姑娘都对昔日江娘子在宫中教过的学生很好奇,李纹面无波澜地坐在廊上和薛洛一起做着绣品,看见她们做贼似的躲在窗外张望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杨氏坐在江娘子身侧,低着头与江娘子说着话;看起来她面容消瘦,并不似传言中那般美满。
杨氏见到江娘子也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意,不由黯然落泪。江娘子疼惜地抚着杨氏,问她是不是受欺负了?杨氏的母族已经散落,即便是受了委屈也无处可去,实在可怜。
杨氏一愣,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紧紧抓着江娘子的手几乎是哀求着道:“老师,您救救我!不然我要性命不保了!”
“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娘子见她如此模样更是怜惜不已。
“程荥,那个杀千刀的,他要休了我。”杨氏低声抽噎着,靠在江娘子肩上微微颤抖着说,“我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双亲;他竟然,竟然诬我不敬公婆,嫉妒妾氏,害了他的子嗣。”
江娘子对杨氏的性子清楚,若说她嫉妒妾氏兴许会有,但不敬公婆和谋害子嗣却是万万不会的。只怕是那安阳知府欺杨氏母族败落,如今又颜色不再,便要休妻再娶。
果然就听见杨氏道:“程荥多年仕途不进,便说是因我娘家与忠义亲王是姻亲,累得他也不受重用;自得我儿夭折后,他更说是我克死了孩子,也克得他后院妾氏也再无所出。我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冯都司家的姑娘守了望门寡,他还想要攀上冯都司这门姻亲,才要弃了我。”
江娘子满心感慨,果然这安阳知府是个满嘴仁义的伪君子!当年杨家辉煌时,程荥上门迎亲是说得千好万好,到如今即刻就翻脸不认人了。
只是毕竟是程家的家事,她是外人也不能多说什么,非得是杨氏族人还愿来为杨氏说理。
“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江娘子叹惋不已,又安慰着她,才让万妈妈来带杨氏去歇息。
目光望向纱窗外摇晃的几抹影子,江娘子微微蹙眉,才扬声道:“别顾着在外面晃了,进来吧。”
惊觉被发现的几个姑娘才乖乖进来,都心虚地低着头站在江娘子面前。
“我曾教过你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们都在做什么?”江娘子目光犀利地扫过她们,见她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才道,“都回去抄一百遍礼经。”
姑娘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应下。
待她们离开后,江娘子让丫鬟进来伺候笔墨,写好信后仔细地折叠封入信封中,让丫鬟交给小厮送到四老爷那边。
“太太,这真的能行吗?”万妈妈进来担忧地问。
“我与程太太毕竟是师生一场,她如今求到我这里,我又岂能袖手旁观。”江娘子长吁短叹。
“程太太也是命不好,才会摊上这种事。”万妈妈看见江娘子难过的模样,就劝慰着她。
江娘子望向窗外,正好看见折返回来取落下绣帕的李纹,万妈妈顺着她的眸光望去才会意:“想是太太担心几位姑娘?”
江娘子才点头:“几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也到了该议亲的年岁。女儿若是嫁错郎,这辈子可就都完了。”她毕竟也是为人父母,最是见不得这些事情。
如今几个女孩子都在前院学堂里认真抄着礼经,因着江娘子又不在,偶尔交头接耳也无妨。
李绮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江诗旁边,才抄了十几遍就放下笔挪过蒲团到江诗这边,江诗抬头瞥了一眼她:“姑母让我们明天就要将抄好的礼经交上去,若抄不完又要被打手板了。”
“我宁愿被打手板。”李绮揉着酸痛的右手,嘟囔着说道。
“嬷嬷都怕了绮儿。每次被打手板,绮儿都能哀嚎到绕梁三日。”黛玉不吝于调侃她。
李绮委屈地耷拉着脑袋:“玉姐姐,绕梁三日不是这个意思?”
李纾掩唇嗤笑:“玉妹妹是称赞你呢!万妈妈都说,四妹妹哭起来都是节奏鲜明,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李绮回味过来,就撅嘴扭过头不说话。
薛洛将她们抄完的礼经收起来放在一起,恰好听见嫣玉和郁明在悄声谈论着杨氏的事;刚才她们在屋外廊上也都模糊听到了江娘子的杨氏的对话,都是养在闺阁里的姑娘初次听说到这么可怕的事情,个个都被吓得脸色煞白。
当时嫣玉还在心里嘀咕着,果真都说人心险恶世事无常,没准还会给这群年少懵懂的小姑娘日后留下心理阴影。
“好了,别只顾着说话,好好抄完礼经。”薛洛轻轻敲了敲书案道。
几个姑娘才端起纸笔继续抄写起来,薛洛转身时微微沉下眸,似若深思地蹙眉。
正这时薛洛的丫鬟露如匆匆进来走到薛洛旁边:“姑娘,四太太寻你过去,似是府上来信了。”
薛洛一愣,才点点头与露如一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