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白花住进了宋宅,出于看出了段宁对它的喜爱,宋老爷并未多言。
宋凌心想,若是她想带只小狗儿回宅子里,她爹定要说道半天,还指不定要让她把狗送回去。
可她只在一旁撇嘴,不敢多说。
一下午过去了,她仍未忘了她抬手阖上账簿时,段宁那一瞬间似是幻影又如同做梦般转瞬即逝的阴鸷眼神。
实在是可怕极了。
她不禁又抬眸瞅了眼段宁,他句句流畅地回应着她爹问的话,将今日与宋凌说过的想法,又与她爹娓娓说了一遍。
令宋凌诧异的是,她爹这个一向顽固守旧的人竟并未对他“考虑开拓搭拓的商路”这一想法提出异议,反而笑得十分欣慰,转手就赏了他一个晶莹剔透的雪玉镯子。
“近来咱们这一行确实不如前几年景气了,想赢过剩下几家着实不太容易,该想些别的办法,不能总逮着这一条路走下去,既然阿宁主意多,你便想想,还能有什么法子?”
段宁敛目只沉默了一小会,便抬眸,“单是卖皮草,哪家都是如此的,大同之处讨不来巧儿,便从别处上手。”他微蹙眉,“若是卖件皮草时那附着赠些什么,相同的东西,想必人家便更愿意买咱们的。”
宋老爷脸上划过一丝赞赏与诧异,“赠些什么好?”
段宁回答,“春茶鲜嫩,这时候采的茶定招人喜欢。”
宋老爷点点头“好啊,阿宁只想这一会儿,便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这样,你们过几日到了时候,就去那山上采茶,咱们与采茶的人从不认识,自己去采来的才能放心,这几日,我便去找几位茶园的人商量商量。”
宋凌人都傻了,还没缓过神,就叫她爹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
“看看阿宁事事都做得好,又有想法又会办事儿,再瞧瞧你,坐他边上除了多喝了我一盏茶,还做什么了?”
宋凌撇嘴,“我坐他边上,那是给他底气呢。”
宋老爷对她的胡说八道置若罔闻,眼神往下一滑,仰面叹息,“你这衣裳上的灰土又是怎么一回事?今儿刚换上的,怎么弄成了这样?还没阿宁带回的那条小狗儿干净!”
宋凌爱干净,偏偏又爱胡闹,今日一不小心弄脏了新换的衣裳,本就心里难过,好不容易过了一下午,几乎要忘了这茬,这会儿又让她爹提了起来,还是这样的语气态度,宋凌的不服气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自己弄脏了自己洗不就好了!反正也是我自己洗...”
宋凌心里委屈,宋老爷却怔了片刻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自己洗?”
她尚未回话,段宁便轻笑一声接过了话,“夫君今儿个自己说,她最爱洗衣裳了,只是一直没得着机会。”
宋老爷先是不敢相信的惊讶,随后缓缓转为了段宁的赞叹。
“还是阿宁治家有方,打小懂得操持家事的孩子就是有宅子里的孩子不同,这才几日,就将宋凌的性子都转了。”
宋凌此时是不服气却也无法反驳了。
她虽不满意她爹对段宁的所作所为事事都称赞,却也自己知道,她答应洗这衣裳,与段宁分不开半点关系。
若不是...若不是他那道眼神,那副表情,她定不会的...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他那时的模样,手悬在半空似要翻开账簿却又停住,眼神缓缓朝她放箭般扫射过来。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宁愿相信这是她的臆想。
因了宋凌这白底长衫上扎眼的灰蒙蒙,宋老爷再看不下去了,摆手叫两人回了去,千叮咛万嘱咐段宁万万不要心软,定要让宋凌自己亲手将这衣裳洗净了。
回了房,择春来带了白花去清洗,宋凌便换下了身前满是灰土的新衣,连水盆都端来了,转身却又犯了难。
这洗衣裳,她是一点都不会的。她打小到现在,唯一动手洗过的物什,便是她娘过世时留下的一方粉帕。
那东西小,泡进水里搓些皂角揉两下便好了,可她那件长衫那么大,她搓都搓不过来。
千想万想,她还是将目光转向了斜坐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翻看着异闻录的段宁。
他似乎做什么都极为专注认真,宋凌在一旁极富暗示意味地连连叹气,他丝毫不受其扰,目光只放在泛黄的书页上,青丝倾泻,为他眸色中的严谨平添了几分温婉姿色。他回屋后便换了一袭素色的中衣,松垮垮覆在他看似纤瘦的身上。
宋凌一向不太注意这一点,还以为他是初春穿的多,才显得厚实,如今一看,才发现他的骨架便生得比别的女子宽大,肩宽腰窄,若不是他的容貌实在是过人,宋凌真要以为他是个男子了。
她将自己方换下的衣裳卷了两下抱在小臂上,颠颠走到他旁边,想出声叫他,却又忽然想起了他那道眼神。
着实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她怂了,想着要不就自己琢磨着洗洗算了,毕竟她也曾有过洗帕子的经验,洗什么不是洗?该是一样的才对。
她都走到了段宁身后,如此想着,又脚步一顿,随即转身要走,段宁沉稳好听的声音却从脑袋后面突然传来。
“怎么?”
宋凌一顿,身子没有动,只脑子朝后看了看,段宁仍是低头翻着书,丝毫没有朝她看过来。
...这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么。
她抿抿唇,语气坦率,“我不会洗,你不是教我么?”
段宁嘴角噙上了笑,翻手阖上了书,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于她身前站定,又抬眼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木盆,里面满满当当的水,甚至能及到她的小腿处。
她连该接多少水,都没个准数。
这样的认知让段宁想笑却笑不出。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人,只知无度地挥霍和享乐,丝毫不食人间烟火,过着神仙般地日子,却偏偏没有神仙的命,以至于他一旦被从象牙塔中剔除,便成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这么些年来,他经历的种种教会了他一件事,那便是即使是站在了再高的位置,都不能自视太高。唯有勤恳脚踏实地做事,才最是稳固。
依靠着父辈的业力积攒,与他人一时的赏识得来的东西,终归都不是自己的,一旦这些依仗土崩瓦解,一切都会随之崩塌不复存在。
万事都是要靠自己的,功名利禄,地位荣誉,阅历习得,无一不是要自己亲身体会,如今洗衣裳也是同样的理儿。
他回过神,嘲笑自己竟由这么件小事儿回想起了那么多毫不相干的事情,实在是无趣极了。
他垂眸望见了宋凌挂在小臂上的白衫,抬抬下巴道,“先将衣裳浸到水中浸湿。”
宋凌见他愿意教自己,一时都忘了她当时多么不想受这个累,转身便喜滋滋的将衣裳泡进盆里,可盆中的水原本就晃荡在盆沿边上,她一将衣裳浸进去,水就漫了上来,随着阵阵水声,溅到了地面上,和方走过来的段宁身上。
他却丝毫不在意,弯腰轻声教她,“下次水不必接得这样多,差不多漫过衣裳便可,要记住了。”
宋凌“噢”了声。
他蹲到她边上,手拂过遮住视线的青丝挽于耳后,又道,“衣裳完全泡透了,便搓些皂角上去。”
宋凌照做,搓完了皂角,她便觉得自己懂了。
这流程与她当年洗那帕子的一模一样呀!
于是她十分自信地抓着长衫的两块布料便对着揉搓起来,发出了“沙沙”的摩擦声响。
“你做什么?”段宁蹙眉制止。
“把衣裳上的灰搓下来啊。”宋凌回答地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他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抓着她的手轻轻按压两下,“这样按按,顶多便是轻轻捏两下就可以了,若是像你方才那样使劲儿,是要搓坏了。”
“我上次洗东西,就是这样搓的,挺干净的呀。”
“怎样搓也要分东西,若是普普通通的料子也就罢了,你这衣裳的料子经不起这样揉搓。”
段宁的手掌也比她的要大了一圈,握在她的手背上温暖极了,四面八方地将她包裹住,手指轻按着她的十指,教着她如何按揉。
宋凌觉得自己的耳尖似乎有些发烫。
她轻咳了声,又掩饰性地应了声,便按他的说法按压着,偶尔遇到灰尘顽固的地方,便捏两下,没一会便干净了,水上灰了一层,她看了眼面露喜色,抬眼瞧着段宁似乎有些无聊,伸出一根手指在水盆中划着圈。
她抿抿唇,心中油然而生的做成一件事的自豪感让她有了逗段宁的勇气,她也将手放进盆里,忽然一抬手朝他那面一泼,还带着皂角泡沫的水花便扬起溅在段宁的脸上,惹得他微阖了眸子。
水在他白净无瑕的脸上汇聚成珠,缕缕地滑了下来。
宋凌咧着嘴,看着他俊雅异常的脸上挂着水珠,问道,“好玩吗?”
段宁抬手抹掉了脸上尚未滑下的水珠,缓缓张眸,初是有些未反应过来的惊诧,随后也学着她伸手插入水盆里,一扬手便扬了她一脸的水花。
他眼底染开笑意,发出一声轻笑,“好玩。”
宋凌见他也愿意与自己闹,便更来劲儿了,将沾满了水的手朝他的脸上伸过去,在他的侧脸上抹了一下。
盆中的水方洗过了衣裳上的灰尘,定不是什么干净的水,见宋凌手上带着水要碰自己,段宁下意识地朝后仰去,可宋凌也一下子扑上来,不仅没能躲过,两人还双双倒在了地上。
宋凌的脸一下子贴到了他的胸骨处,双手堪堪撑在他的腰侧,下巴处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内的跳动,一下一下有力地透过他的皮肤,又透过她的皮肤。
他身上的温热扑面而来,宋凌觉得自己的脸上在发烫,耳尖更定是红得滴血一样。哪怕她身下是个女子,她也从未和谁离得这样近过,即使这是自己的娘子,晚上同床共枕时都离得老远。
...哪像现在这样,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清冽的香气。
两人的心跳于某一瞬丝丝缕缕连到一起,她已经分不清是谁由着谁的去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