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夏午后太阳炎热，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燥热粘腻。

姚尔玉皱着眉头抓了抓脸侧，蚊子嗡嗡着跑了，她下意识抓痒，下一秒睁开眼腾的坐起身，怔怔察看周围环境：钢丝床、粉色蚊帐，床边是书桌，床尾立着衣柜，蚊帐里贴着古早明星海报，墙上也有，午后阳光从窗子洒进来，小小房间的一切真实清晰。

姚尔玉眼眶发懵，使劲咬一口手腕，疼，这不是在做梦，她拉开蚊帐下床拿起镜子照了照，是缩小版的自己。

可她刚才还飘在姥爷葬礼上，是因为日有所思，所以回到了最自在快乐的时光？

姚尔玉迫不及待往外走，客厅摆着老式沙发、墙边柜子上摆着一台半旧彩色电视机，电视上的相框是全家福，旁边墙上挂着伟人像，餐桌有半瓶白酒和用纱罩盖住的剩饭菜。

日历撕到最新一页，公元1990年7月19号。

这是她十五岁之前，在菱城的家！

姚尔玉想走到院子里看一看，也许看破一切就能投胎转世了，她一步步走到烈日下，睁大哭过的眼睛。

一小时后，姚尔玉伴着蝉鸣头晕眼懵，这是真的？

有人推门进来，穿着黑底白道篮球服，抱着篮球大汗淋漓。

“哟，小祖宗，起来了！”

二十岁年轻版舅舅声音轻快充满活力，一双大眼睛明亮热情，身材高大脸庞帅气，不再是躺在血泊中、抢救无效渐渐停止心跳的颓丧青年。

姚尔玉缺水的双唇粘在一起，艰难张开：“舅舅。”

姚松霖挺欣慰，揉揉她略显毛躁的脑袋：“嚯！你头顶怎么这么热！”

“晒的了。”

姚松霖细看才发现好好的小姑娘晒得脸颊通红，忙给拉到客厅打开电风扇，他们家数姚尔玉长得好看，唇红齿白杏眼圆圆，堪比当红女星，也是姚松霖最宠爱的外甥。

“没事了吧？以为你会朝舅舅撒气呢，饿不饿？我给你下饺子！你姥儿特意给你包的三鲜虾仁！”

“……饿。”

很饿。

三鲜饺子冻在冰箱里，姚松霖走一步，姚尔玉跟一步，害怕一眨眼，人就消失不见了，从客厅到厨房，姚松霖哪能不发现问题。

“让你一个人在家吓着了？我就跟人在后面打球呢，你姥儿姥爷去单位领工资，晚上咱吃顿好的！”

姚松霖会做简单饭菜，单手打开煤气倒上水，抹一把蹭蹭冒汗的额头，姚尔玉把毛巾递过去，他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

“想吃啥？要不咱跟你姥儿你姥爷说吃烤肉？你不最鸡翅么？”

“好。”

姚松霖挤挤眼：“要是他们不让，我就偷偷买，咱去房顶吃。”

姚尔玉被逗笑：“好。”

“怎么只会说好了呢？尔尔你别气，开学前舅舅带你去一趟燕京怎么样？你爸妈就是太忙了，他们肯定记得你生日呢！晚上会打电话！”

不，他们根本不记得。

“唉，尔尔你别哭，你哭了，你姥儿还得揍我，舅舅给你买蛋糕，！”

姚尔玉破涕为笑：“姥姥不打我。”

姚松霖叉腰凶狠：“尔尔，你这就不地道了！”

“舅，我不吃蛋糕，我要吃饺子。”

“行，得滚三滚儿才熟呢，等等的。”

下一秒，姚松霖拿着擦过臭汗的毛巾给姚尔玉抹泪，她愣了一下，险险躲开。

“舅，你很臭！”

“我很香啊！”

姚尔玉皱皱鼻子，嫌弃的两根手指捏走毛巾，转身时松口气，她重生在十一岁生日这天。

从早上起来等到午饭，都没见父母来电话祝她生日快乐，鼓足勇气打过去，却一直没人接，打到邻居家问才知道父母带着姐姐弟弟旅游去了。

于是，姚尔玉哭的连午饭都不愿吃。

很委屈。

姚尔玉还记得那堵到心口疼的委屈。

她是家中老二，上有姐下有弟，照B超像儿子生下来是她，刚满月母亲把她扔给爷奶，爷奶重男轻女连奶粉都不肯给她吃，姥姥去探望看了个正着，硬是将她带回家，一住就是十多年，而那一家四口在距菱城六百多公里的燕京生活。

可是，姚尔玉想和爸妈生活，想回家，十五岁以优异中考成绩换得准许，头也不回的离开姥姥姥爷舅舅后才真正体验到寄人篱下的滋味儿。

姚尔玉一岁那年国家推行计划生育、弟弟随之出生，父亲是计生部门干部，为升职为挺直腰杆，对外宣称他们夫妻只有一双儿女，于是她变成了小城来的娘家侄女，姐弟排斥，父母挑剔，她由三个人宠变成讨好四个人。

后来姚尔玉想回来，却突然死了。

回家收拾行李时死在入室抢劫的乱刀之下，那样子一定吓到了她最想念的亲人，所以害得他们接连出事。

*

舅舅大喊：“尔尔，饺子好了！”

姚尔玉洗了脸才去端饺子，饺子冲过凉水，不凉不热刚好入口，她午饭没吃饿的要命，两口解决一个，人也渐渐精神起来。

姚松霖暗骂姐姐姐夫太过分，八成早忘了还有个闺女养在这儿，他外甥女漂亮懂事学习又好，这都不疼，爹妈亏心不亏心呐！

姚尔玉吃到一半忽然问：“舅舅，姥姥姥爷生我气了吗？”

生日过后，母亲知道她曾赌气躲到房间哭，打电话骂她不懂事不孝顺，她别扭了好几天，早记不清姥姥姥爷的反应。

“他们哪会生你气，就等着你妈接电话骂她呢，看吧，你姥儿回来肯定给你买好吃的。”

“真的？”

姚松霖奇怪点头：“当然！”

饺子太多，姚尔玉吃不完，姚松霖跑跳不停，早饿了，接过剩余的饺子三两下清干净，一人端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吃饱的感觉很踏实，趁着舅舅去冲澡，姚尔玉在家里转了一圈，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打开电视机正播西游记，她跟着剧情不由自主笑出声。

这时，姚家大门开了，姚老爷子推着自行车，苏奶奶扶着车后座绑的一袋西瓜，伴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姚尔玉僵在原地不敢向外看。

“尔尔，来吃西瓜了！”

姚尔玉无声落泪，等着那慈祥和蔼的身影越走越近，而苏奶奶进了客厅被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跳。

“尔尔，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姚尔玉带着哭腔扑进老人怀里：“姥姥！”

她记得姥姥身上的气味，干净好闻的香皂香气混合淡淡桂花头油味，抱住，就是满满的安全感。

前世姥姥知道她的死讯直接犯了心梗送到医院抢救，后来知道舅舅突然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姥爷悲痛欲绝下猝然离世，姥姥重病出院没多久孤独离世，走时身边只有邻居照顾……

夏天的衣服单薄，苏奶奶很快察觉外孙女还在哭，忙给她拍背：“怎么了？姥姥在这儿呢，你这哭的姥姥也想掉泪儿——”

姚老爷子也进来了，手足无措。

哼歌冲澡归来的姚松霖一脸懵逼，不是他惹哭的！真不是！

他抱头：“我给尔尔下了饺子，哄好好的，但是我承诺让尔尔吃烤肉买蛋糕还没实现……”

姚尔玉在舅舅词穷之前止住泪意，抽噎着说：“我、我就是醒来没看你们，很害怕。”

破案了。

姚老爷子给她拧了一条干净毛巾：“我正说揍你舅舅，从小就爱逗你。”

毛巾沁凉柔软，擦完脸神清气爽。

姚尔玉抱着苏奶奶胳膊不撒手，眼前是姥爷和舅舅关切的目光，她心里充满庆幸和祈求，希望重生是真的，就算是梦，她永远不要醒。

“这么粘人？我看看，也没发烧。”

“姥姥，我又不是生病才粘人。”姚尔玉打小最粘姥姥。

三人看她渐渐不哭了才放心，苏奶奶追问大哭的缘由，眼睛哭肿，这一定是发生大事了。

姚尔玉不愿意当面回忆前世惨状，低声道：“梦见葬礼了。”

附近有位老人刚去世，老一辈迷信说法就是刚去世的生魂不会立刻离开，会在生前居住的地方徘徊，和亲人路人开玩笑，小孩子眼睛干净，容易看见他们被吓着。

苏奶奶如释重负：“我们都在家，哭出来就不用怕了，去，让你姥爷切西瓜。”

沙瓤西瓜清甜解渴，姚尔玉面饭吃的不多就爱水果，连吃两牙才松手，姚松霖自己抱着半个用勺子挖，将最中间一块留给了她。

“叫一声好舅舅，就给你。”

“好舅舅！”

这么干脆？姚松霖满意了，信守承诺让出特意留的那块西瓜芯。

吃完西瓜洗手，姚老爷子拿出放在前车篮的小风扇：“走，给尔尔换上。”

昨天，姚尔玉房间的风扇坏了，大夏天不能没风扇，老爷子今天就惦记着买新的，他退休前是电工，就是现在哪家电路出个问题也会请他看看，做这些事得心应手，姚尔玉站在一旁看，好奇又专注。

姚老爷子笑笑，安好风扇通电，微风很快驱散房间里的燥热。

“喏，这钱拿着买东西。”

姥爷哄人的招数就是给钱，因此姚尔玉从没缺过零花钱。

谁也没提姚尔玉的伤心事，刻意哄着，姚尔玉认为前世遭遇就像多米诺骨牌，她是起源，既然她能重生回来，那一定可以改写未来的一切不幸。

苏奶奶不愿意小孩子吃烧烤，但让姚松霖去西饼店买生日蛋糕，照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吹蜡烛唱生日歌最后吹蜡烛。

姚尔玉紧闭双眼，默念心中的愿望，烛光映着她初现昳丽的脸庞，对面是三人充满爱意的目光。

“尔尔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所以，不能说出来。

姚尔玉闭紧嘴巴，坚决不告诉舅舅她许了什么愿望。

*

四天后，母亲姚佩芬给家里回电话，父亲是燕京人，二人知青插队相识想恋，苏奶奶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原本不同意女儿远嫁，最终拗不过姚佩芬由她嫁到燕京工作生子，因为离得远，姚佩芬寒暑假偶尔送儿女回来住一阵子。

这次旅游回来就听邻居说老家来电话，问清楚缘由后愧疚转为不耐烦。

“尔玉，姥姥姥爷照顾你不容易，你多大了还使小性儿？让老人为你操心？都把你惯坏了知道妈？我们旅游还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再这样妈妈以后不高兴就不给你带了，要知道小孩儿本来就不兴过生日——”

姚尔玉突兀打断：“妈，你给姥姥姥爷带了什么？”

姚佩芬一顿：“啊？”

“你出去旅游不给姥姥姥爷带东西吗？他们很想你呢。”

“这、我、知道。”

可姚佩芬真没想起来这茬，以往回来现买礼品就行了，父母也不需要。

姚尔玉不客气的拆穿：“妈妈，你没买，老师说大人要以身作则！”你不孝顺！

一旁苏奶奶摇着蒲扇笑着添油加醋：“忘了尔尔生日还有理由教训她？该！”

“姥儿，你和我妈说话吗？”

“不说了，咱不理她！”

姚尔玉挂断电话扑到姥姥身边，苏奶奶就给她扇风，周围就又是香皂混合桂花油的气味，舒服的想落泪，姚尔玉向往燕京那个家的时候并不知道以后会对这里日思夜想。

十一岁，秋天开学读小学五年级，现在刚放暑假正式孩子到处跑着玩的时候，姚尔玉一连四天不出门有点反常。

“不找你的好朋友一起玩了？”

“我陪姥姥。”

苏奶奶嗔怪：“咱家后面学校平常就吵的我耳朵疼，好不容易放假清静，忘了家里还有个小妖怪。”

姚尔玉一脸骄傲：“我知道姥姥夸我。”

老太太被哄的大笑。

叩叩——有人敲门：“苏奶奶，打个电话！”

苏奶奶忙去招呼。

菱城是个普通省城，姚家几十年来一直在此生活，自有住宅宽大敞亮，去年瓦房翻新盖成水泥平房，房前屋檐贴了漂亮的瓷片，又加盖带一间房子的门楼，房子做厨房，门后厦子延长，隔出一片阴凉，气派实用，平时姥姥姥爷和邻居们会坐在那儿闲聊，两部电话就挂在进门墙上做公用，邻居打完自觉交钱。

姚家胡同走出去不到百米就是前年新建成的菱城第九中学，地理位置优越来往人多，打电话排队是常有的事。

平房上房顶的楼梯就姚尔玉房间西边，爬上去就能看到四周高矮不一的建筑、九中校园，仰头是瓦蓝的天空，她由内而外觉得幸福。

姚尔玉也不嫌房顶晒得慌，在上面走来走去的巡逻，她喜欢在房顶晒衣服，还在房顶种过花，最后忘浇水剩下光秃秃的花盆。

这都是她遗忘的幸福美好，由衷感恩能重生一次。

姚尔玉哼着歌准备下去，一抬眼看见姚松霖走进胡同，立刻蹲下来，平房房顶有一圈垒高的护栏，她还没长高，团在这儿从地面看绝对看不出房顶藏了个人。

走近了才发现，姚松霖鬼鬼祟祟的，离家近了，若无其事的将两卷书藏进背心里，前后一本跟护心镜似的，谨慎极了。

姚尔玉摸到一块水泥石子，啪嗒投下去：“舅舅？”

姚松霖一激灵，抬头看见外甥女笑像只小狐狸，奸诈，随他。

“嘘——”

“藏什么呢？我要告诉姥姥！”

“别，你下来，舅舅给你好吃的。”

姚尔玉撇撇嘴，她也晒够了，从房顶下来刚好姚松霖进门，尾随到他房间，只见他慢吞吞掏出两本厚墩墩的武侠小说。

“别告诉你姥儿啊！”

别看姚松霖上了大学，偷摸看小说这事还不敢光明正大，怂啊。

姚尔玉甜甜的问：“舅舅，你哪儿买的，钱够不，我可以支援你喔。”

姚松霖也不是没干过偷外甥女存钱罐的事，但现在正义凛然：“舅能要你的钱？！不是买的，租的，后边那条街开了家租书店。”

“是吗？都有什么书？”

姚尔玉很闲。

姚松霖张口要答，眼珠一转，忽然绷住脸义正言辞：“期末考多少分啊？马上五年级了知道不？你这个时候不能懈怠，得积极准备明年考初中！”

“舅舅？”

“嗯呐。”

“冤冤相报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