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闵危!
林良善被眼前之?人震住,一下子坐起身来,却也在这时,脑袋就疼痛起来。她双手抱着头,紧压着额穴,却仍压不住不断冒出的记忆。
那些陌生而零碎的片段,就似真的发生般,不断重复翻滚着。
记忆还在后延,林良善忽地被身侧之?人揽入怀中。
闵危一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将她的脑袋轻压在胸口,低声道:“忍忍,一会?儿就好了。”这般状况,该是她的记忆在恢复。
尽管痛苦,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终归得清醒过来,就如他一般。
他等待着,掌心落在她颤抖单薄的后背,轻柔地安抚。
直到许久后,怀中的人不再发颤,反而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要推开他。闵危仍固着那具羸弱的身子,不分离半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然后笑道:“现今可记起我是谁了?”
近两年,他的容貌又变化了些。较之?从前,平添了几分战场上磨炼出的硬朗和冷厉,让他尚且只有十七岁的身体,多了一股莫名令人信服的感觉,引得旁人的侧目。
林良善推拒不开?,她微仰着头,愣然地看着他的脸。接着,她的视线下移,正落在他松散皱乱的衣领处。
在长久的沉默后,她就那样被闵危抱着,听着外边的涛浪声,垂头问道:“这里是哪里?”
“海上。”闵危答道。
他抬手将她耳边凌乱的鬓发理好,又移至她的下巴处,轻抬起她的头,凝着那张苍白慌然的面。须臾,他柔声道:“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我要回去。”声音略嘶哑。
只四个字。
闵危的唇角放平,笑意顿失,道:“你要回哪里?”
“梁京。”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捏着她下巴的手不禁重?了些力。
林良善本就身体难受,再逢那些零碎不堪的画面充斥在脑海,整个人已然神魂分离。若说前面她是在佯装冷静,可这刻,彻底那痛楚惊醒。
“我要回去!”
“我要回梁京!”
她竭力推开他,却撼动不了一丝,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两人之?间严丝合缝。她又伸手要打他的脸。
闵危偏头,避开气势汹汹的巴掌,将她整个人抱坐在怀中,单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这时,他竟笑道:“这才?像你。”
炙热的身躯,紧贴着她,带着浑厚浓烈的气息,耳畔边,是他低沉的笑声。林良善拼命挣扎起来,用脚蹬踹着。却在下一瞬,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双腿。
“闵危!”
闵危笑问:“为什么一定要回梁京?与我在一起不好吗?”他的笑浮于表面,深深地望着她,不错过每一丝情绪。
“还是说你想回去找他?”
话音刚落,就见她通红了眼。
尽管林良善竭力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落泪,但这刻,哀痛和苦涩不断上涌。前世与今生,杂糅掺杂,成了一团雾,拖着她,拉进深渊。就像梦中,没有人来救她,只能一直下落。
闵危的笑,似乎在讽刺她。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笑她?他与江咏思一样,都在前世弃了她。
这世,一个不惜做下有违君子德行的事,费尽心思娶她;而另一个则威逼着她,甚至出现在荒唐婚宴上,造成那般混乱。
凭什么他们都想要她听话地,与他们在一起呢?
林良善几近崩溃,仰面大声道:“是,我就是要回梁京去找他,你要如何?”
她的话激怒了闵危,他压低着眉眼,戾声道:“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江咏思的命,保不保得住,全在你。”
实在可笑。林良善一动不动地,任他掐她腰的力气愈大,痛地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倏然道:“闵危,你当我是真的傻吗?若你真的要他死,何必用我做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前世的你,可从没把别人放在眼里。大抵是他还有用,你才?没动手杀他,不是吗?”
“你说想要我嫁给你,可你在见我与他拜堂时,竟也是能忍住不杀他。该说你这世有慈悲心肠,还是说你的心里,并不如你嘴上说的那样,喜欢我呢?”
“这样的你,又凭什么要我嫁给你?让我与你到危险至极的金州受苦?”
“闵危,你说,凭什么?”
她的话,一句接一句地砸落在闵危心口上。他说不出话来,渐松开她。
林良善忙退开?,只觉眼前朦胧一片,继而被一只长伸的手擦去泪水。常年握刀剑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抚过面颊上?,带着微微刺痛。
“你放心,我现今不会?动他分毫。”闵危的话语有几分沉落。
他平静道:“你该知晓,近几年,大雍各地不太平,至多五年,梁京城要守不住了。”
“到了那时,即便不是我,也会?是他人攻占,这是大势所趋。”
这是第一次,闵危毫不避讳地,在林良善面前表示自己的野心。
“你说的没错,我没杀江咏思,确实是别有用心。如今大雍皇室还不能倒下,既然江氏支持段治,那我便让他们多活一段时日。至于到时,江咏思是死是活,皆由你说了算。”
闵危并不看她,接着说道:“你也知我的脾气不好,若是一时不顺,暗中杀人也是可能的。”
是威胁。
“我绝不让你受苦。凡你所求,我都竭力而为。五年为期,我定送你,这世间女子都渴慕的位置。”
是利诱。
林良善听着他最后的话,忽而嗤笑出声:“闵危,你以为我稀罕?”
若她真的稀罕,就该在一开?始救他时,全心讨得他的爱慕。即便后来他也重?生了,但仍要娶她,那她也该欢喜地接受,而不是一再拒绝。
她不稀罕,即使知晓他的野心,知晓他将来路途。重?生后的他,大抵会更加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如今想来,闵戈的死,怕也与他有关。
闵危向来不对尚未达成的事情许下承诺,但对林良善,他如此说。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泛红的眸上,认真道:“我知道你不想要,可我仍想给你。”想起前世,话中有几分苦涩。
这世,他会?将所有最好的,都予她。
“你说江咏思后来娶妻纳妾,那你没有吗?你如今与我说这话,是在恶心我吗?”
林良善望着他的肃容,冷嘲道:“想来三宫六院少不了。你又何必固着我,以后你灭了大雍,建立新朝,再如前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我自会离你远远的,绝不误你的事。”
好半晌,闵危才敛眸道:“我若说没有,自你之?后,我没再娶一人,你信吗?”
“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追根究底,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以至于他的事情,全都不在乎。
闵危方冷静些,又被她的话激起怒火顿生。他深呼吸一口气,望着她苍白的面,冷漠道:“任你说的再多,自此也只能在我身边,别想着离开。”
“至于梁京,我们还会?回去,只不过不是现在。”
闵危阖了阖眸,就下榻穿衣。待将腰封扣好,他才?调整好面部神情,转身道:“林原尚在京中,你若有话给他,可与他通信。”
自醒后,在海上?摇晃颠簸的船身,让林良善觉胃中难受得很,又在一番与闵危的挣扎后,力气几无。但此时,不断上涌的恶心让她再也忍不住,急着要下榻。
“让开。”她虚弱道。
闵危不解,以为她要跑,忙拦住,却忽地被吐了一身。
他当即变了脸色,看着袍角和黑靴上的污秽,额角青筋隐现。但见林良善伏趴在塌边,难抑恶心地接着吐,终究叹息一声,俯身,轻拍着她的背。
一连两日,林良善始终身体不适,面色差到极点,弱疾显露。无论是汤药,亦还是膳食,用地极少。
闵危看着她日渐清瘦的面,终对亲卫道:“改走陆地。”
当时决议走海面,皆因闵危担心梁京到金州的道路,被段治,或是江咏思派人追击。若只他和亲卫,到没什?么,可带着林良善,终是不好办。
更何况从海上走,路程要更快些。闵危前世便经由过,熟悉海情,后来更是计划拓开?海域,只可惜被搁置下来。
没想到她的状况越加糟糕,终日昏睡,不若醒来,便是恶心犯吐。
林良善再醒来时,已然在一家客栈的厢房。
屋内暖融融的,只有她一人。她迷茫地看着四周陈设,整个人不由缩成一团。
正此时,有人推门而入。她抬眸看去,是闵危。
“醒了?”
温声询问,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只笑了下。手中黑漆托盘中端着一碗米粥和一碟松糕,放在床边的案上?,又俯身要扶起她。
在他要碰到她时,林良善挥手推开,躲闪,失声道:“你别碰我!”
这些时日,她清醒时,唯一见到的人,只闵危一人。吃药用膳,全是他在照顾,那时无力,她抵抗不得。可现在,她感觉身体好了稍许,倒能动作。
闵危看她一瞬,道:“看样子,你身子好些了。”
他伸手端过那碗粥,递给她,本凌厉的眉眼微弯,缓声道:“我不碰你,你将这粥吃了。”
“若端不动,我喂你。”
她起身抢过那碗粥,颤着手,兀自吃起来。昏睡大半天,早就饥肠辘辘,她也不管自己的吃相多难看。
闵危坐于旁侧看她。她有一点好,便是身处困境,再难过,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这让他放心许多。
“还饿吗?可要吃些松糕,是临城特有,不腻,你大概会?喜欢的。”闵危接过空碗放好,又将那碟子糕点端到她面前。
这些时日,林良善清醒时,会?想许多事,随后陷入迷惘中。她不明白为什?么闵危会如此执着地,想要她再嫁他,迫着她与他在一起?如今还这般待她,分明前世两人相看两厌。
简直是疯了。
她望着那张沉隽面容,出众至极,眉眼鼻唇,每一处,都无可挑剔。不论地位权势,单是他的长相,轻易就能让女子沉陷。
林良善的视线落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上?,本不该做这般伺候人的事。
寂静的室内,她看着那碟金灿灿的糕点,怏声道:“闵危,你该找个大夫来。”
“可是你哪里不舒服?”闵危将那碟糕放下,忙道。
“你该让大夫看看你的脑子。”
在见到他脸上的愠怒之?前,林良善冷笑一声,翻身朝床里侧睡去,不再看他。
***
从前,林良善在描述各地风情的杂书上粗略见过临城,位于南下海岸,处在梁京以西,虽有大风,却常年温和。
她从未离开?梁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宿眠山的影梅庵。外间风光,她也只在山水画和书籍中窥得想见,再听他人说起。
自小,她便想四处游玩,看尽世间景色。可因身体缘故,林原并不允许。
可笑的是,如今她得出梁京城,见到眼前景色,还要拜闵危所赐。
兴许是因气候不适,加之?几日前的折腾,林良善的身体迟迟未好全,时不时呼吸不畅。大夫说若再受马车颠簸,怕是病症更加凶险。
“你是闲的发慌,偏要在这里?”
林良善见着桌上?摆满的急信公文,忍不住嘲讽道。
她实在不知闵危还专找了一处幽静的宅院居所,好似要在这里久住。可偏偏按着如今的局势,他该忙地脚不沾地。若是这般,也就算了,他还执意要与她住一屋,睡一榻,说是方便照料她。
尽管林良善再抗争,摔了架上桌案的瓷器摆件,最后也只能无奈作罢。更何况外院有黑甲卫看守,她就连出个房门都被监视。
念着闵危先前做的事,夜间,她便时不时咳嗽,故作心痛之?状。索性他也只关心她的身体,未多动她。
闵危笑笑,道:“待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再动身前往金州。”
他当着她的面,执笔回信给在金州作假身的常同承。
与此同时,梁京却是混乱一片。
太子登基,国丧正忙,各州县起义造反的人,就如雨后春笋,一个个突然冒出来。就连皇室叔侄间也同室操戈,不服新帝统治。偏此时,也不知从哪里传出荧惑守心的传言,百姓愤议,更是让新帝忙地焦头烂额。
若是这些,都还不足乱。
新帝欲杀镇北王二子,派出的人却无一人回来,往金州下达的旨意也石沉大海。他又让人急往镇北王府捉人,却是少了两人,镇北王三子及其生母;
京城中最大的倚靠:江氏。如今也如皇宫,阖府通宵达旦。府中下人急匆匆地撤下红绸,换上白绸,喜事变丧事;
林安之?女于婚宴回府后,在雨夜失火中,烧成了焦骨,又是一桩丧事。刑部右侍郎林原状告镇北王二子种种罪行,力谏新帝下旨征讨逆臣闵危;
……
江咏思已多日未合眼,白色的丧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空洞麻木。片刻前,江府众人才将江宏深的尸身下葬。
远处的院子,依稀可听哭泣声。他疲累至极道:“林府如何了?”
学素屏着气,不敢看他,道:“林小姐已下葬。”
江咏思只觉一阵晕眩,差点站不住,学素忙扶住他,哽咽道:“公子,你要注意好身体。若是你倒下,江府可如何是好?”
缓了片刻,江咏思看向窗外飘飞的白雪,捏紧了手中的香囊。
尽管那具白骨右小腿处有骨裂的痕迹,就如她小时为了摘酸甜的青梅给他吃,从树上?摔下来般,但他不信。
天下没有这般凑巧的事。
一枝红梅被白雪压断,“啪”地一声,裂在雪地上。
“我明白,你去把朝服拿来。”声音极低。
无论是真是假,他总得见过闵危,才?能确认。到时,连同祖父的账也一并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