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笼罩的山路上，站立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他面容与那位城北朱少爷有六七分相似，虽说是弟弟，可他骤然经历家中变故，神色颓唐，此时看上去似乎比朱少爷还年长几岁。

他身边摆着两幅担架，上面裹着白布，依稀见得白布下是个人的形状。

通报的弟子忙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原来凤凰镇上血香包事件传到了京城，朱二少爷忧心家中哥嫂，便告了假回家一趟，昨夜已经到了离凤凰镇只有十里开外的村子上，不过碍着夜路难行，再说也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朱二少爷便在村子里歇下了。

也就是这十里的路，让兄弟二人天人永隔。

他眼眶通红，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凤凰山弟子也静静地望着他，这时池婉婉分开众人走了出来。

“你好，我叫池婉婉，昨晚的血香包案是我负责的，是我判断错误，害得你兄嫂全家丧命，我向你道歉。”池婉婉说得诚恳：“可以让我看看尸体吗？”

他望了池婉婉半晌，侧开身子。

忽然一个人影拦在了池婉婉身前：“二小姐，还是我来看吧。”

池婉婉摇头，随即伸手掀开了白布，担架上躺着两个人，一身衣服血迹斑斑，脸上已经没了皮肤，血红色的肌肉暴露在外，还有几根未完全坏死的神经微微跳动。没了眼皮，眼睛无法闭合，一双黑眼珠瞪得鼓起来。饶是鸣弦峰弟子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此时也不禁唏嘘作叹。

“我听说昨晚凤凰镇出现了两只血香包，一只出现在我家，另一只在城南，二小姐认定鬼怪会去城南索命，但后来收到了鬼怪在城北的信号，却仍旧留在城南？”

“没错。”池婉婉并不否认：“当时城南情况也很危险，如果不将城南守住，我担心会出大事。”

“城南固然也重要，可我兄嫂的命就不是命吗？二小姐，为何不救救我兄嫂！”

他边质问边逼近池婉婉，忽然一人将他拦下：“二小姐不喜欢别人离她太近。”

朱二少爷眼中快要滴下血来，紧紧盯着池婉婉和韩晔。周遭弟子全部高度戒备，生怕这位二少爷忽然扬手抽二小姐一个大嘴巴或者忽然从哪里抽出一把软剑给二小姐来一刀——那凤凰镇就可以一起给二小姐陪葬了。

这时，赵鸣犀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朱家少爷有所不知，二小姐多年前仙根受损，无法修炼，此行虽然和我们一同下山，但大主意却不是她拿的。”

“那是谁？”

赵鸣犀抬手一指：“是他！”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韩晔身上。

池婉婉瞪着赵鸣犀：“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是......”她说到一半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身体好像冻成了一坨冰，而赵鸣犀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正在丝丝地往外冒寒气。

鸣弦峰弟子全都明白过来，这是峰主为了保护女儿在强行甩锅，毕竟池婉婉何等身份，韩晔何等身份，凤凰镇出了此等大事，鸣弦峰是一定要负责任的。

但此事也可大可小，往大处说，峰主教导出来的女儿草菅人命，任性妄为，那么峰主平时是否也是这样的为人？他日峰主若遇上这样的事是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般凤凰山还有何名声可在？但若说成是二小姐手下之人，利用二小姐的信任故意怂恿，那么最多也只落得个二小姐遇人不淑之过，要处罚的自然另有其人。

“当真？”朱少爷问。

“当真！不信你可以问他们。”赵鸣犀抬手一指。这时候谁还敢多生事端，纷纷附和，竟无一人敢替韩晔辩解。

池婉婉的眼珠转向韩晔，但韩晔却未曾看她。没有委屈，没有不甘，甚至没有辩解，仿佛赵鸣犀陈述的原本就是事实，仿佛鸣弦峰众人拉他出去给池婉婉顶罪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他从来没想过反抗，不，或许他曾经反抗过，可迎接他的却是更严厉的惩罚。他从来没想过要去依靠任何人，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池婉婉心道：“我得为他做些什么，至少让他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人是本就该孤身一人的。”

“该死的赵鸣犀这是给我使了什么妖术？”

“人死不能复生，朱二少爷请节哀，凤凰山一定会为朱家找到凶手报仇雪恨。”赵鸣犀道。

“可虎兕出于匣，又是谁之过？”朱二少爷此时已经被仇恨冲昏头脑。

赵鸣犀看了一眼韩晔，咬牙道：“是鸣弦峰，该罚！”

朱二少爷面色稍缓，他也清楚，便是今日将这二人逼死也换不回自己兄嫂的性命，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抓住灭门凶手，为兄嫂报仇雪恨！便对赵鸣犀道：“我是武官出身，勉强有些功夫傍身，请诸位仙人捉拿鬼怪之时务必带我一同！”

众人相互而视，脸色都有些勉强，但好在有赵鸣犀这么个场面人，他道：“凤凰镇这几日确实也不安全，若朱二少爷不嫌弃，不如先在鸣弦峰客服住下，有什么行动，我们也好与朱二少爷商量？哦，朱少爷和少夫人的遗体与零位也可暂供峰中，峰中弟子会为两位做法事超度。”

朱二少爷想了想，终于点头，赵鸣犀这便立刻引着他离开。

他一离开，便没人能制住池婉婉，体内寒意尚未退散，周边顿时涌上来一大批弟子，团团围住韩晔。池婉婉强行控制着僵硬的身体，踉跄着挡在韩晔身前，口齿不清道：“一门（你们）......要对他，唔么样（怎么样）......”

有几人平日总见二小姐颐指气使的模样，又总被二小姐呼来唤去，此时竟见得她出丑，不由得嗤嗤笑了起来。

韩晔一记眼刀飞向那几人，随即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池婉婉，将一股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

站得离高长老最近的一位弟子咳了一声：“韩师弟在执行任务时任性妄为，将人命弃之不顾，理当受罚！”

“胡说八道！没有唔（我）的允许，他敢这么做？要罚也是该罚唔（我）！”

韩晔扶着池婉婉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林中倏忽惊起一片飞鸟。

“二小姐，想想你的身份，你是鸣弦峰峰主的女儿。”

“正因为我的身份，我才更要去主动维护公平和正义，去保护我身边的人。”她拉住韩晔的手：“事情办得好，就算在我头上，事情搞砸了，就让他背锅，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到底尊不尊重别人的努力和付出？”

“他对你们来说或许无关紧要，但他对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我一定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他，所以，如果因为城北朱家之事要有人受罚，那就让我来接受惩罚！”

“......二小姐。”韩晔出声轻唤。

池婉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正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繁杂的记忆刺入脑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场景有点熟悉是怎么回事？”她从巨石上翻身而起，环顾夜色下耸立的石林：“等会儿，我这是重新读档了？”

“二小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旁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子的声音，池婉婉侧头，只见韩晔一袭青衫，手中用荷叶捧了几个野果子，正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

她摇摇头，又问：“这是后山？”

韩晔点头：“是，二小姐执意要和我一起受罚，就被戒律阁一起带到后山来了。”

“我是说我自己受罚，不是跟你一起，本来做错事的就是我。”

“但当时我也觉得鬼怪一定还在城南没走，不能立刻赶去城北，我也有责在身，不能逃避惩罚。好了，既然已经在后山了，就不要再去讨论究竟是谁的过失，我在这附近采了些野果，二小姐要不要吃一些？”

池婉婉也觉得自己有些口渴，抓起一个，见果皮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便直接丢进嘴里，边吃边嘟囔道：“又是后山。”

“后山本来就是惩罚犯错弟子之地。”韩晔耐心解释。他的目光定格在池婉婉脸上，她应是饿了，一个接一个，把野果咬得汁水横流，蹭得满脸都是。他举起袖子帮她擦拭。

“唔，谢谢谢谢！”

“二小姐，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受罚，为什么说要保护我？你说过，我可以质疑的。”

池婉婉放下手中的野果，看向韩晔。夜色将他的五官勾勒得更加立体，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刷子，刷得人心痒。

“咳咳，你还记得我和你约法三章，但其实第三件事我还没说。”

“是”

“那我现在说，第三件事，就是我要求你一定、必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好自己。我知道你有本事，哪怕今日只让你一个人来后山你也能自保，恐怕带上我倒是个累赘了。”

“二小姐不是累赘。”韩晔打断。

“我觉得也不是，但我会担心，每次看见你遇到危险不管不顾地冲到前面的时候，我都会担心你呀。”晦暗不清的月色下，池婉婉的面容都隐藏在了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定定与韩晔对视：“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韩晔沉默片刻，主仆？青梅竹马的玩伴？好像都不尽然。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也没找到答案。既然如此，咱们也认识了这么久，你就当我是朋友，怎么样？”

“朋友？”韩晔喃喃地重复。志同道合之人可以成为朋友，共同经历过患难生死之人也可以成为朋友，相识多年彼此了解之人更是可以成为朋友，这样一看，做朋友倒是件十分寻常之事了。

“没错！朋友之间相互关心，相互帮扶，我遇到危险你来帮助我，有人欺负你我来维护你，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池婉婉看着韩晔，露出了笑容，眼儿亮晶晶的，仿佛揉碎了的星河，照亮了阴森暗淡的后山。

韩晔点头道：“好，我愿意和二小姐成为朋友，永远保护二小姐。”

池婉婉笑着跳下巨石：“就这么说定了，你保护我，我也保护你。”

她活动着四肢，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庞然大物，抬手指道：“那是什么？”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想起来上一次后山的经历，异口同声道：“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