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少年

抵达徐府时已临近傍晚。

不过三日,徐府宅邸已有荒凉之感,落叶肃杀,门前枯树上挂着三两昏鸦,而破损的屋脊上假寐着几只黑猫,萧瑟疏落中夹杂一丝不详。

殷寒上前敲了门,门响一声猫便叫一声,尖锐,也刺耳。

殷寒后退两步,抬头看那几只黑猫,此刻正睁着碧绿的眼睛,慵懒地瞧着他。

“官府说这猫有问题,敲门一次便叫一声,若是强行破门还会下来咬人,而且这大门根本打不开。”张扬灵手握扇骨,抱着手臂,思考许久问:“师弟,你说红烧猫肉是否好吃?”

殷寒失笑:“想来味道不佳。”

“我觉得也是,”张扬灵长叹气,“所以这猫是打晕还是直接杀了?”

殷寒抽剑,素剑无华却无比听话,顺着他的指令刷得飞出:“打晕吧。”

剑柄掠过,几只猫被打进了墙内。

张扬灵打开折扇抛出,一层赤色的结界倏然出现又破开。

只听“吱呀”一声,大门开了。

阴凉的气息混杂腐臭涌来,庭前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死前似是受尽折磨,双手掐紧咽喉,表情狰狞。

张扬灵蹲下身,捂住鼻子用扇代手检查死者,尸体已经发青发黑,但幸好没有尸变的迹象,检查完总结:“是被自己掐死的,但瞳孔放大,身上又有非人的抓痕,很有可能是邪祟入体后异变后自行了断的。”

张扬灵叹气:“堂前一共六具尸体,五男一女,其中妇人……腹中应该有一个孩子。”

殷寒“嗯”了一声,轻声:“那想来不是三十二口,是三十三口了。”

张扬灵点头:“再往里看看吧。”

“好。”

穿堂而过,里面更是阴冷邪气,人死前的挣扎有百态,但大多可以总结为一个词,叫做“恐惧”。

诡谲的阴风不知从何来,吹得人头皮发麻。

张扬灵脱下自己的外袍,替殷寒披上,“师弟你身子骨弱里面又寒凉,先穿我的,别再病了。”

殷寒一顿,自打重生后他的身体便亏空,时时生病,便接受了好意:“好,那多谢师兄了。”

张扬灵帮殷寒系好绳结,缓慢收回手指。他用符箓点了明火,昏茫的灯光下,眼前人清白如玉,偏偏清炯的眼睛尖而下垂,带了狐狸的妩媚与慵态,让人心颤。

殷寒沉思:“这里有两个方向,你走左我走右,看完大致情况后前厅集合。”

张扬灵轻咳一声,收回了目光:“好。”

殷寒点头,这凶宅邪性,可能还暗含杀机,告诫:“师兄千万小心。”

“你也是。”

暂别后殷寒一路向前,尽头是一处小院,紫檀木的门匾上眷写几笔大字“徐氏祠堂”。

香烛的气息浅淡如烟,屋内还有光亮,门是掩着的,上面有猛兽抓痕般的印记,想来邪祟造访过但并没有进去,如此异常,需更为小心。

殷寒握紧剑鞘,以剑柄推开了门。

风带动香烛火舌抖动,三面牌位庄重,而方垫前跪着一位老太太,双手合十,已经没了气息,与其他地方的人不同,她死得安详,嘴唇明显发黑,看起来似是心疾突发。

殷寒环顾四周,地上散落数张拜神金纸,上面的用朱砂写着“无上邪神保佑我徐氏繁荣永昌”。

笔锋尖锐,叫人不适。殷寒将金纸凑近了闻,浅淡的人血味道渗入了鼻息。翻过金纸一个小巧的符篆在映入眼帘,是最为常见的召神符,画得准确,还没有生效。

“桀桀桀桀——”

突兀的笑声瘆人,阵阵的阴风失控一般破开了祠堂门,一屋的香烛被涌入的阴气吹灭,整个屋舍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殷寒的手按在剑柄上。

滑腻的感觉倏然降临,像是湿润的水草,一双白皙滑腻的手臂胖鱿鱼般缠上了他的身体,是一具女人的身体,柔软冰凉,凭空出现在他身后,靠在他的耳侧,吹了一口气:“公子……”声音娇柔缠绵,似有不尽之意。

殷寒抽剑转身,带动脂粉与毛发臭味混在的空气搅动,凌空一劈,但本该在身后的邪祟已经消失。

屋内太黑了,难以辨明。

呼啸的风吹在门板上,发出与人敲门类似的声响。

三响过后,熟悉的滑腻感如同攀附的蠕虫,一路向上,滞缓诡异,让人作呕。

在身后。

未等殷寒转身,邪祟尖锐的指甲便扎进了殷寒的手臂,深陷迷沼般的疼痛笼罩身体,温热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殷寒没有去管,咬唇捏诀,手中的素剑听到召唤,飞速射去,快得如同离弦的箭,将那邪祟钉在地上。

那邪祟挣扎着,用身体捶打地面,发出钝响与难听的呜咽声,化作一缕青烟。

“是分.身。”殷寒喃喃,苍白的脸上挂满汗珠,他抱着被扎穿的手臂坐下,长舒一口气。

他怕疼,不过危难时再去顾虑这些便显得愚蠢,殷寒撕下衣裾,包扎受伤的手臂,止血,好去与张扬灵汇合。

他无力地瘫在地上,重生后病弱的身体让他精神倦怠。眼前,阴风吹得拜神金纸飞扬,好几张胡乱飞得粘上滴落的血水。

金红的符篆缓慢地生效。

黑暗中,一枚小巧的召神符泛了红光。

殷寒艰难地站起身,可下一秒却觉得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陷入了昏睡。

……

“师兄。”

“师兄。”

熟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侧,殷寒睁开眼,却又迷茫。周围大雾浓稠,不见五指,没有一个人。

「蜃梦」

殷寒知道这个地方,他去过,这是蜃龙的梦,但这世上最后一条蜃龙早被他斩于剑下,怎还会有?

况且他刚刚……不是在徐府了吗?难道这又是那邪祟施下的法阵?

可是,一个小镇上的邪祟怎会有如此大的本领?

“素剑……”殷寒恍然想起自己那把临时的配剑,四处寻找却没了踪迹,有些心慌。素剑无灵,脱手便不再受控制,可能根本未随他入梦。

如此,连个防身的武器都没有,当真是不太安全。

殷寒无奈,他记得蜃梦的阵眼是梦主人心中景象,将其毁掉便可以醒来。可现在他根本不知道梦的主人是谁,更枉论其他。他只得继续向前走,找些线索。前方慢慢有了光,四处雾气渐小。

“咔嚓——”殷寒一顿,似是踩到了什么。

脚下是柄长剑,锋利、厚重,满是煞气,从中间断开,剑身上刻着剑名“追命”,有些眼熟,一看便是斩无数人于剑下的凶器,如此,断了也算好事。

再往里,却是一面墙,墙面被人用剑削平,挂了数卷画轴,画得精致而昳丽,主角却是两个男人。

——纠.缠在一起的,肆意而放荡,像是两尾失了水的鱼。

——在床上、榻上、树下、草丛里,各种地方,有成百上千张。

——但都看不清脸。

上面撰写着一行小字,殷寒刚想上前细看,便听见一声“师兄”。

与方才入阵时的那声轻唤一般无二。

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年,瞧着只有十六七岁,一身黑衣,滚边暗镶金线,长发高束,正瞧着他,笑容干净清冽,不言语,似是等着他回答。

殷寒茫然:“请问……是在喊我吗?”

“师兄不记得我了?”少年眼生得狭长,看着薄凉难驯,不耐随意,听到殷寒茫然的问题,染上一层清淡的失望。

殷寒出于谨慎没有回答。

眼前这少年上前了两步,原本的笑意倏然化作惊谔:“师兄,你这身外袍倒是有些大,甚是不合身,是……你的吗?”

那少年问完这话,又自我肯定一般确认了,“这衣袍不是你的!”

殷寒觉得违和,溺水感莫名袭来,他听见这少年神经质的问:“师兄怎么会穿着别人的外袍?”

“师兄怎么能让别人碰你?”

语速越来越急,“师兄是喜欢上别人了吗?”

话至最末,少年眼睛已经变成赤红一片,像是烫人的红烛,质问:“师兄和别人在一起了,是不是?”

他逼得殷寒往后退,又伸出手,缓慢地伸向眼前人。

殷寒闭上眼睛,叫了一声:“飞光。”

悠悠的剑鸣划过厚重的大雾,一柄白剑飞快出现,抵在少年人身后,只要再进一步,便会扎入皮肤滴下鲜血。

少年一瞬间的茫然,“师兄这是何意?”而后一挥将那剑重重拍在地上,飞光像是被人欺辱了,疲软地躺平。

殷寒没有想到他的本命剑飞光真的会出现,但看到剑被拍在地上,心中一片凝重,这少年修为了得,绝对在他之上许多。

少年看向殷寒出神的样子,自嘲一笑:“还要逼我?”

殷寒沉默地对上了一双受伤的眼睛,泛出红光,死死地盯着他。

“不是。”殷寒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甚至于不认识他,但现下稳住这人是最重要的,“我绝对没有要逼你的意思。”

“当真?”

殷寒咳了一声,“当真。”

少年面无表情:“我如何信你,我凭什么信你?你宁愿和别人一起去寻找丢失三魂的主人,宁愿一个人去极寒秘境杀了五都蜃龙拿到化生,宁愿偷镇山的通天境去寻彪虎骨修我的追命剑,也从没想过要告诉我。”他一顿,嘲讽,“现在你要我相信你?”

殷寒一瞬间茫然,梦魇笼罩般的混沌感叫人无措。

是的,他的确找过丢失三魂的主人,但没有找到。

也的确杀了五都蜃龙拿到神器化生。

的确偷镇山的通天境去寻彪虎骨,修了一把剑。

可是……他为什么要找丢失三魂的主人?

为什么要拿到化生,又把化生藏在了哪里?

又是费尽千辛万苦修的谁的剑?

这些他全都忘了,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件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少年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在墙上,问他:“师兄这次还会离开我吗?”

殷寒没有答。

少年凝视他许久,终于了然,舒然一笑,“好吧。”像是拿他无可奈何。

少年将殷寒搂入了怀抱,怀抱拥挤得好像要把他揉进身体,“我不离开师兄就好了。”

这个怀抱来得突然。

殷寒顿在那里,像是不会呼吸一样,他看见万千画作上眷写的小字“悼念亡兄殷水清”与署名“谢涔”,字迹嶙峋,如泣如诉。

水清是他的字,是父亲准备在二十岁生辰送他的字,这少年口中的师兄的确是他。

而这少年……姓谢,比他小,如他所言,他殷寒还为了他在偷镇山法宝时差点死了。

那么会不会是……

那个上一世他爱惨了的,最后杀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