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心愿
欢喜算不上,疑惑倒是真的。
正思索措辞,远处的吵闹打断了思绪,身着破烂的醉鬼刚出了酒肆,大声的叫骂扰得路旁花猫四散。
嘴里嚷着:“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什么玩意儿!活该!”
显然不是第一回了,老板娘皱着眉啐了一口,暗骂了一句殷寒听不清的脏话。
老板娘解释:“这破烂乞丐又开始吵闹,叫我生意好做。”
殷寒困惑:“这位是……”
老板娘:“这乞丐是姓徐的家门口的,就是闹邪祟死了全家的那户。姓徐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生前见了乞丐不是踢两脚,就是吐口唾沫,他死了,不少人幸灾乐祸,这乞丐也是。可按照常理,他没钱喝酒才是,最近几日不知哪儿刮来的闲钱天天买了酒吃,喝得酩酊大醉又四处乱跑,扰了附近的清净。”
姓徐的?殷寒留了一个心眼。
此前他们在掖水查探异常情况,根本无所得。这次去徐府亦是如此。
徐家的仇敌太多……多到谁都可能灭了他们满门。
“如此,”殷寒叹气,恍然想起徐府秋千上那个无辜的女孩,莫名感慨,“那倒是脱离苦海了。”
殷寒看着那醉鬼拽着一个脏兮兮的袋子晃得东倒西歪,笑骂:“丑东西!”又恶狠狠地评价:“死得好!死得好!”
还未骂得解气,醉鬼便被自己绊倒,酒坛子“卡擦”一声碎裂,酒水撒了一身。
他茫然地在地上摸索,“我的酒……酒怎么撒了?啊!都撒了,撒得好,都没了才好!”他坐在地上,说着胡话,没有半点逻辑,脏手被碎裂的坛子碎片扎伤,流下涓涓血水。
“可还好?”
一只白净的手倏然出现在醉鬼的面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醉鬼迷茫地抬头,浑浊的双眼倒映出一位白衣青年,乌发如瀑,肤如瑞雪,额角有严重的擦伤,但不扰他七分出尘气质和三分清隽矜贵,背覆一柄素剑,面带微笑,灵动飘逸。
殷寒问他:“这位公子,我扶你起来可好?”
这醉鬼眼睛是浑浊的,无法定神,正想摇头,就听见远处酒肆酒客的嘲笑:
“乞丐,人家仙师要扶你呢!还不快点识相起来!”
“对啊,快起来啊!快起来啊!”
一群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殷寒原本温和的神色一瞬间变了,冷冷地觑过说话的人群。
那群讥嘲的酒客正对饮,被殷寒这么一瞥,愣是呛着了,狼狈地吐出口中的酒水。
殷寒蹲下身体,耐心问:“公子,我扶你起来?”
这醉鬼醉醺醺的,不回答,刚刚还闹得自己受了伤,不过现下已入定般,沉默着抱紧一枚袋子,任殷寒如何问,他也不理。
老板娘看不下去,说:“仙师与人为善,不过这乞丐不一定愿意领情啊。”她抱着白猫,一袭红裙与周边红枫交相呼应,慢悠悠从屋内走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乞丐。
殷寒收回手站起身,蹙眉扫过那群看笑话的,又重新回到老板娘的脸上。
老板娘冷笑一声:“仙师有所不知,这乞丐从前也不是什么好人。”
面对殷寒眼中的困惑,老板娘补充:“这乞丐姓吕,本是掖水城西出了名的浪荡子弟,少时仗着家世不知道污糟了多少良家少女,姓徐的检举了他,将他家业搞垮,让他家破人亡,虽说不是件好事,但也算不上坏事,都是一般的人渣。”
殷寒面露复杂,竟同样是灭门。
正巧,远处飘来空灵的铃铛声,那乞丐似是被声响唤醒,要站起来,杂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皱了起来,露出傻笑,对着殷寒命令:“丑东西,扶我起来。”
伸出双臂要人服侍:“磨蹭什么呢,快点扶我起来,娘娘要来了。”
殷寒没理他,掠过他看向远处,长街尽头十几个壮汉抬着巨大的人像,正往路口走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浩浩荡荡,庄重神秘,带着民俗不严谨的违和感,老旧的红绸布遮住了金像的头,每往前走一点,过路的镇民就像是看到神明一般跪伏。
“猫鬼娘娘庇佑掖水来年风调雨顺。”
“猫鬼娘娘庇佑我母亲身体安康。”
“……”
而原本荒唐的乞丐也呆滞地向那个方向长跪不起。
殷寒注视着那群人抬着金像从他眼前而过,金像看起来很沉,悬挂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清脆得像是奔流的泉水,扰得老板娘怀中的小靖安奶声奶气地喵喵叫,直到街角才停止。
而那些跪伏的镇民也在金身像离开后恢复了原状,举杯吃酒的立即爆发笑声,逛街采买的炫耀手上的五彩绳,突兀得像是被人拨了算盘。
太诡异了,这种信服之中畏惧的程度要远大于崇拜信仰。
殷寒掠过呆滞的乞丐,辞别了客栈的老板娘,跟了上去。
显然,掖水的祭祀活动过于盛大了,盛大到不符合一个简单民间故事该有的规模。那金像是实心的,如果是石像镀金,完全可以做成空心的而后镀金,便于搬运,可这么大,却这么沉,那么应当是实心的金像。一个简单的猫鬼,哪儿有那么多信徒,像掖水这么小的城镇又哪儿来出手这样豪迈的信徒。
这一切不符合常理。
就如同徐氏一门被灭一样的诡异。
猫鬼的寺庙是在掖水边,不大,应当是被人翻修过,看着有些年岁,但香火极为旺盛,前来供奉的百姓需排着长队方可进去。
殷寒随着人流进去,侯在门口的小沙尼给了他一个精致的香囊,面带笑容:“施主可以到里间写上心愿,而后挂到一侧的树上。”
“好。”
殷寒接过香囊,那香囊是浅黄的,上面用红丝线绣着“福乐圆满”四个字,灵巧别致,却带着浓郁的脂粉香味,像是要遮住什么味道一样,还是偏庸俗的那一种。
殷寒拿了笔,站在矮台前,身旁来往的人群议论着该填些什么,只有他对面的书生躲躲藏藏地不愿与人交流,独自写着心愿。
殷寒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侧,那半被遮掩的纸上分明写着:
“希望我怀孕的妻子早日归西,这样我就可以迎晚娘入门做正妻。”[1]
字迹清秀,寓意恶毒,让人不寒而栗。
写完后那书生将纸条对折塞进福袋,去唤一旁的夫人。这书生的夫人生得姿色秀丽,虽在孕期却依旧清婉动人,告别了交谈的几位姐妹,抱着浑圆的肚子,走到书生跟前。
她怀胎七八月,十分辛苦,得了丈夫的搀扶,立马弯了眼睛,笑着说:“谢谢相公。”声音脆脆的,俨然一副沉溺幸福的模样。
她问:“相公许愿写了什么?”
那书生答:“能有什么其他的呢?自然是希望与卿卿长久,一世一双人,白首不分离。”
夫人没有猜疑,很是信任,捂着帕子笑弯了眉眼,像往常般轻拍了他一下,嗔怪:“你惯是会哄人。”又说,“我也希望如此,猫鬼娘娘一向有灵,愿她保佑我们一家三口一世圆满。”
他们二人将写好的福袋挂在树上,一同出了这寺庙。
见他们离开,殷寒才从树上取下了那书生的福袋,缓慢地撕了。
许愿是有灵的,一旦有人接收了这个愿望,那么就可以实现。
他不能做其他的,但撕了这一纸荒唐却是可以的。
他听见一旁有人叫住他:“哎,你这臭道士,怎么偷别人的福袋呢?”是位姑娘,一身白裙,却是人间殊色。
这姑娘生得极美,按照常理殷寒进来时应当注意到她,可偏偏没有,她像是凭空出现的,突然到了他身旁。责备:“你取下了福袋,那别人许的愿望该如何?”
殷寒面若寒霜,语气客气:“这样的愿望,不实现也罢。”
“什么样的心愿?”这姑娘疑惑,她拽着帕子用食指贴着脸颊,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哦,是不是……‘希望我的相公赌输性命,这样我就不用再让父母接济’这一类的?”
殷寒神色一变,没有回答。
与方才那位书生一样,这姑娘口中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表述完整,为了一己私欲,要了他人的性命。
姑娘看出了殷寒的三分错愕,有些得意:“是了吧,臭道士你不知道吧,猫鬼娘娘最是擅长满足这种‘恶毒’的愿望。”
诡谲的感觉又一次占据心头,最是擅长?意思是会实现吗?殷寒质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姑娘捂着帕子失笑,凑到殷寒的耳边:“亲眼看到的呀,城中那位衣锦还乡的前相爷家女婿就是这么死的。”
那声音轻轻的,到最后染上浓厚的笑意。
殷寒的手指一顿,那么徐氏一门呢?
只要有人许下一个心愿“希望徐氏三十二口暴毙”,不也是一样的轻轻松松……
姑娘来回走动,像是炫耀自己所知甚多,继续补充:“新送来的那个金身像就是相爷家送的,猫鬼娘娘帮他们实现了愿望,便得到了信服。臭道士,你需要吗?”蛊惑,“只是一个香囊和愿望,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你想表达什么?”
姑娘抱着手臂:“你若是有所求,也可以写上一份,说不定会实现呢。”
会实现?
殷寒失笑。
实现以后呢?这世上多数事情都是对等的,许下愿望是不是就要获取报酬?
就比如上一世父亲用来告诫他的事例,鼎鼎有名的亡国公主‘婳姬’,七国联合要灭她国家、分她国土,她对着山鬼许愿,望神明降临救她一国,山鬼领取了这心愿救了,可后来付出的代价呢?是这位公主和她的所有血亲都成了邪魔,必须以国人的血肉生命为食,否则不得生,也不得死。
百姓成了食物,陷入水深火热,勉强撑了十余年便再度覆灭。
殷寒掀了眼皮:“你就是杀死徐府三十二口的邪祟吧,这样希望其他人许愿,是想得到什么?”
他方才便注意到了,周围嘈杂的人流在这位姑娘叫住他时分界,再与他无关。没有人再去注意他,也没有人注意多了一个人。而知道一件事情如此详细、如此夸炫的多数情况都是本人。
这只邪祟恐怕是一只猫鬼,依附在猫鬼娘娘的寺庙,以实现他人的愿望为方式获得一些人类才拥有的东西,比如说生命、魂魄。有人许下心愿要了徐氏三十二口人的性命,因而她便杀了。
在徐府他感觉邪祟身体是凉的,以为是蛇或是鬼,现在想来应当不是。因为那不是普通的妖或人化成的鬼,而是一只死去的猫,是猫鬼。而那酷似狐狸的尾巴,恐怕是这猫鬼修炼所得的多条尾巴。
“你想要凡人的命来修炼,又觉得我的命更为有价值,便想着让我许下心愿。”
这邪祟的蛊惑心机中又含着一丝傲慢,她根本不是那么在意他是否看破,好似对于他觊觎已久,却又势在必得。
若是他随便写了什么简单可能实现的愿望,该付出什么?殷寒面色冷如寒霜。
那姑娘一笑,身上遮掩的邪气袒.露,“是又如何,”她亮出了尖爪,邪气比在徐府时更盛,问:“臭道士,你打得过我吗?”
那浓郁到可见的邪气像是肆虐瓜卷的狂风,无不在暗示着她修为的高深。
殷寒皱眉,有些意外,太不对劲了,一个掖水的小邪祟为何会知道邪术“以血换血”,又是如何拥有这般高深的修为。
若是上一世,他估计眨眼就将她斩于剑下,但失去了本命剑,重生后身体又虚弱,修为不及上一世十分之一,现在的绝不是她的对手。不过……
殷寒单手持剑,笑容冰冷,三分轻狂:“一切未定,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他殷寒从头至尾还未怕过谁。
仙门第一的少主,天生剑骨,哪怕是落到尘埃里,也会被人注意到。
殷寒手中的剑发出萧萧剑鸣,素剑无灵,招式却快狠准。
邪祟伸出爪子抵挡,下一秒便被殷寒的剑刺到。破出一个巨大的伤口,涓涓的血水淌下,又即刻修复,好似未被伤害过。
“啊呀,臭道士,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可以欺负一个弱女子?”邪祟托长调透过美貌的皮囊说话,娇媚之中夹杂阴狠与愤怒,意味深长,“不过,你真不考虑许个心愿?你若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可以帮你摘下来呀。”
要星星做什么?殷寒长身独立,素剑指着那邪祟:“我一向所求甚少。”
大概除了他人口中求而不得的那位谢小仙师,他还未缺些什么。
“我会信吗?”
殷寒:“你爱信不信。”
“伪君子!”邪祟嗤笑,“你们这些修仙的最是欲海滔天,装的如此清正,心里不知道想着些什么龌龊事情。”她眼神冷得好似有仇恨,说的是咬牙切齿。
殷寒瞬间捕捉到了,眯眼问:“你恨修士?为什么?”
“才没有。”邪祟一瞬间反驳,面露古怪,“我再问你一次有没有心愿?”
殷寒以剑作答。
白色的剑极快,化作残影。
邪祟被逼得躲入人群,并不想与殷寒交缠,愤恨不已:“看来暂时没有,那可真是遗憾!”
她打了一个响指,“臭道士,今日先饶你一命,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改日……”她笑,“我要了你的命。”
话音落,嘈杂的环境一瞬间安静,又骤然爆发。殷寒突然被拉回真实的寺庙,惊呼突然炸响:“啊!剑剑!”
人群像是水被烧沸的银壶,咕噜噜的,依偎在一起的少女们吓得连连后退,而其他人更是躲得远远的。数层人群中爆发尖叫与畏惧:“有人拔剑了!救命啊!”
重生后殷寒的神魂还不够稳固,被人流吵得眩晕,一顿,却发现眼前的姑娘已经消失,只留下一方简单的绢帕。
他收了剑,不管周围人怪异的目光拾起,那帕子素净,上面绣着两个字——聚仙。
在来寺庙的路上殷寒便看到了聚仙楼,那是掖水最有名的青楼。
可一个邪祟为什么会有青楼的帕子,是藏匿在青楼吗?可为何要藏在青楼呢。
殷寒载着疑惑出了寺庙。
白日下聚仙楼正热闹。众多年轻的妓依偎在栏杆旁,美目盼兮,娇媚而浪荡。
殷寒还是第一次来人间的青楼。
远远的,便有妩媚妖娆的女子注意到他,款款走到他跟前,“这位……仙师,要到里面去坐坐吗?我们聚仙楼可什么都有哦。”
她拖长了声调,意有所指地用青葱般的纤指划过殷寒的衣袖,好似只修行千年的狐狸。
殷寒不爱这样的风月,但必然要进去查探情况。正想迈出一步,觉得有人扯着他,回头却空无一人。
——是他手上那个同心结在作怪,原本安分的同心结冒出红芒,像是只机灵莽撞的蝴蝶,扑扇着翅膀,拖着他往后,力气大得像是个成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