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四八章

郁郁古树,巍峨参天。

天极蓝,如同一块柔顺的丝绒,迤逦地铺展开,不死树枝叶离离,垂落的翠叶如织。

树下,人首蛇身的古老神明女娲娘娘长发宛然披落在肩头,纤指微动?,正专心地抟土造人。

这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轮廓精致秀美。

瓷为肌,玉做骨,柳似眉,花当唇,乌发如翎,眸如秋水,光照湛然。

当最后一粒脚趾捏完后,女娲朝着少女缓缓吹了一口气,少女纤柔的双臂撑着地,柔软的身体侧坐着。

她慢慢张开了长睫,定定凝视着美丽端庄的神明。

宛如刚破壳的雏鸟,少女眼里都是皎洁的孺慕之情。

她的神魂似乎还没有适应这具躯壳,说话不太流利,稚童牙牙学语一般,“咿咿……”

女娲同样温柔地垂睫看着她,手指抚摸着她鸦翎般的秀发,笑容慈爱,“咿咿……不如就叫你意意吧,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也?会是将来神国最为尊贵的帝女大?人,你可以叫我孃孃。”

意意轻轻点了点头,欢喜又生涩地说着,“意意,孃孃。”

一抹灵识化?作一粒光点,从她额头溢了出来,女娲手指触碰到微冰的灵识不由得?怔住了,“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情路注定坎坷,倒不如趁早封闭你的灵窍,以免日后神魂颠倒、堕入幽冥。”

话音刚落,意意轻轻闭上了眼睛,将她五感封闭后,她又睁开眼睛。

那?双秋水涟漪般的眸子已然变得?古井一般沉静,黑睫轻颤,她定定看着女娲娘娘,眼里的孺慕之情却未曾褪去半分。

那?仿佛是一种本能,一种天性?。

帝女是她的精心之作,天生的神体,心思玲珑,对世间万物、星辰转移很快就有了洞悉。

不过一会儿,意意便不再?稚童学语一般,声音清冷,又唤了一句,“孃孃。”

她眼睛追逐着女娲盘桓的蛇尾,忽然亮了一瞬,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作为人创造出来的,她没有孃孃的尾巴。

也?许是爱屋及乌,对孃孃的孺慕之情因为这一点不同而?达到了极致,她很喜欢孃孃的尾巴,甚至渴望自己也?可以拥有。

女娲娘娘继续伏在树下抟土造人,只是由于?第一个?孩子已经完美地创造出来,为了确保意意独一无二的地位,她不再?每一个?都精心捏造,有的人甚至是用树藤甩动?泥点造出来的,五官粗糙。

由于?人族被创造出来,荒寥的大?地开始变得?热闹。

柔弱的人像野草一样发芽抽条,生生不息。

他们虔诚地供奉着创造出他们的神明,并将蛇作为标志图腾顶礼膜拜。

这份虔诚便是信仰之力,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让神明的统治长久不衰。

因为这份信仰还有母神的怜爱之心,女娲亦守护着柔弱的人族,教他们躲避熊罴虎豹的袭击,让他们在扶桑树下建屋居住,并教他们男男女女之间两两分配,繁衍生息。

彼时人族孱弱,随便一个?疾病都能够要了他们的性?命,为了驱散邪祟,庇佑万民。

帝女大?人则在山巅跳着祈福驱邪的禹步。

她穿着缀满璎珞的神女服,乌黑的头发束了起来,□□的双臂柔软伸展,其上铃铛飞舞,婉转动?听。

万民伏在地上,虔诚跪拜于?她,如同对待女娲娘娘那?般敬奉着她。

她甚至可以不必给他们一星半点的目光——她是帝女大?人,理应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然而?,人族终归不是神,他们没有漫长的岁月,生死自有定数,旧的人死去,新的人又来膜拜她。

一批又一批。

都是模糊的,陌生的面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这时候,帝女大?人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庇佑了他们什么,他们就算一时能够躲避疾病妖邪的侵蚀,可最后还是会死去。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

反正,他们最后都会死去的啊。

她向来随心所欲,因为这份疑惑,她便停了下来,不再?山巅跳着禹步,反而?坐在高高的帝女桑上,俯瞰着他们。

她一贯不放在眼里的弱小的生物聚在一起,有的老态龙钟,有的蹒跚学步,有的健美俊捷,各种各样的形态,他们互相陪伴,一起打猎、种植、捕鱼,维持生计。

可好像没有一个?人像她一般孑然一身。

在那?样的社会里,孑然一身意味着无法?与人合作捕猎,无法?以物易物,无法?寻找伴侣繁衍生息。

那?样会很容易死去。

甚至连死去都没人知?道。

她又想到,自己并非孑然一身,她有孃孃。

可孃孃是创世神,她为人族的兴盛费尽心思,经常要帮忙平定各地作乱的妖魔,还要在神国履行职责,无法?一直陪着她。

而?且,这些人脸上经常挂着笑意,一看就让人觉得?幸福的笑意,她不明白,他们的寿命如此短暂,为什么可以这么开心?

她可以洞悉万事万物,然而?这种彼此连结、陪伴而?产生的情绪并非天生,是需要沉浸才能领悟的。

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像一个?新奇的孩子,来到湖水边,学着那?些弱小的生物一般,勾出一个?笑来。

然而?,她眼睛里黑漆漆一片,笑起来不让人觉得?柔软,反而?无趣。

她有些挫败,越发卯足了劲观察着人族,可却越来越疑惑,她好像陷入了一个?迷茫的困顿之境。

她并不知?道,这种困顿之境便是孤独。

树下,一对年轻男女依偎着,女人柔顺依附在男人臂弯絮絮低语,女人双眼明亮,唇角挂着笑,双靥酡红,好像喝醉了酒,可她好像很开心,笑得?很甜蜜。

她忽然想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如果她也?有人陪着她的话,她便可以体会到那?种情绪了。

她内心忽然冒出无限憧憬来。

便学着孃孃捏造她一般,开始捏造另一个?陪伴她的人,她是女孩子,那?另一个?人自然应该是男孩子了,她这般想着。

可是,她不喜欢太过健壮的男孩子,他要像自己一样柔美精致,她是孃孃的作品,容貌自然是举世无双的,他必须要遗传自己这一点。

但?他又不能太过于?柔美,否则就和自己一模一样了,那?等于?再?创造一个?意意,实在太无趣。

还有,他要喜欢笑,要笑起来特别好看,最好一看见,她的心里就会变得?柔软。

因为这些期望,她倾注了很多?心思。

她捏了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

如她一样,冰雪为肌,玉作骨,高鼻深目,兼具少女的柔美与少年的健气。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用昆山玉点缀的,一镶嵌上去便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这让她想起慵懒躺在帝女桑之间时,抬眼看到正在下坠的夕阳。

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因为这双极为美丽的眼睛,她唤他,“阿珩。”

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喜。

看他初具雏形,她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她绕着他前前后后看了好多?次,忽然想起来。

他少了尾巴,如同孃孃那?般的尾巴,她最喜欢孃孃的,也?是她没有的。

她要给他找到一条最漂亮的尾巴,要仅次于?孃孃的漂亮的那?种。

正当她沉浸于?此,日夜苦恼的时候,天地间忽然发生了动?荡。

由于?她很久没有跳禹步为子民祈福,很多?人被疾病缠身,痛苦地死去,这种痛苦没有顺利被引渡,在天地间化?作怨气。

怨气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一种与神力完全相反的阴暗的东西,盘桓在人世间,久久不散。

祸不单行似乎是定律。

疾病爆发后,骊龙——人们也?称它黑龙,携带着洪水席卷而?来,在人间兴风作浪,与此同时,天柱塌陷。

当女娲察觉到一切的时候,人间的洪水已经泛滥肆虐、满目疮痍。

不少人流离失所。

她从神国赶回?来,杀黑龙以济冀州,断鳌足以立四极,积芦灰以止□□,很快平息一切。

可灾祸带来的负面情绪却无法?消散,人们开始怀疑,他们日日信奉的神是不是真的在庇佑着他们。

甚至连死去的骊龙身上都附着一层难以消解的戾气。

帝女大?人对这一切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责,垂泪盈睫,“孃孃,都怪我,我没有好好庇佑他们,及时为他们跳禹步,为他们驱邪。”

慈爱的母神却捧住她的脸,像是对待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一般,为她拭去眼泪。

“意意,不怪你,世间造化?之力不可逆转,就算你日日为他们祈福,天灾无法?避免,信仰便是这么一种东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它能让你拥有无上荣光,同时,当它跌落,也?轻易会滋生出与之相反的阴暗情绪。”

“你应该学会明白,就算是神明,也?不能比亘古还悠远,迟早会淹没在春秋秩序之中?,或许以另一个?形式轮回?。”

说这话的时候,女娲已经察觉到造化?之力、冥冥命数的存在,神国早就觊觎她创造出来的子民能够给予她信仰之力,迟早会夺取她的权力。

而?她创造出来的子民终有一天会不再?信仰她。

神明会为了弱小人族的信仰勾心斗角,最后甚至连神国都可能覆灭。

唯有意意,她封闭了她的灵窍,她不会觊觎这份权力,也?不会参与斗争,或许可以幸免于?难。

帝女大?人似懂非懂,美丽的眼睛看起来那?般纯洁、不谙世事,“孃孃,那?我该如何弥补我的过错?”

女娲凝视着她身后还未完全创造出来的少年,他眼里虽然睁开了,却还未生出完全的灵识。

可那?双琥珀般的漂亮眼里,却含着皎白如明月般的爱意。

不是孺慕之情。

而?是男女之爱,是一个?少年对少女最为原始的喜欢。

这是意意的心血之作,或许她不知?道,当她决定创造出他的那?一刻,他们就被霸道的造化?之力系在了一起。

她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又理智,“骊龙戾气聚集于?尾巴,恰好还会吸收天下的戾气,这样那?些无主的情绪便不会无处可去了,如果把它安放到一个?合适的容器上,便能够压制住。”

她瞬间明白过来,旋即回?头望了一眼她创造出来的阿珩,心里冒出一种类似于?愧疚的情绪,又飞快压了下来。

“可以把戾气封存在阿珩的体内,恰好,我最喜欢尾巴了,就把尾巴接到他身上吧。”

她抬脚朝着死去的骊龙而?去,手掌生出一道柔和的神光,又化?作锋利无匹的利刃,狠狠将尾巴斩落。

那?漆黑、野性?、狰狞的尾巴与纤柔的少年奇异地融合到一起,戾气是邪恶的源头,能侵蚀一切圣洁与美丽。

他开始漂亮的脸上满是痛苦,好像要碎裂的瓷器,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美丽与颓败。

泪珠不停掉落,都带着漆黑的怨气。

阿珩很痛苦。

她心里第一次冒出一种很难受的情绪,好像被毛刺堵住了心口。

可他是她创造出来的,她赐予他生命,这已经是帝女大?人的恩赐,他当然要乖乖听她的话。

于?是,她上前去,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唇递了过去,落在他柔软的唇上。

神力从接触的唇瓣来到他体内,他泪珠慢慢不再?掉落,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女,竟然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那?种温柔的、无害的,一看到,心里也?仿佛变得?柔软的笑意。

亦是她希望可以拥有的笑意。

他身后躁动?不安的龙尾慢慢平息下来,僵冷的鳞片焕发出生机,充满着野性?的美丽。

那?条尾巴紧紧缠住了她的腰,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隐藏在漆黑的鸦羽下。

好像春天里忽然闪过的惊雷,一瞬即逝。

他复又明媚地叫着她,像只黏人的、甩不掉的小狗崽,语调欢快上扬。

“意,意。”

他是她创造出来的玩具,开始是作为排遣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孤独,后来是用来封存戾气的容器。

她以为他乖巧无比,服服帖帖,却不知?道,他对她除了与生俱来的爱,还有阴暗的觊觎。

女娲娘娘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她知?道,只要灵窍未开,五感迟钝,意意永远会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之间劫数相对,却也?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写的好恋爱脑,有种中二的尬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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