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五三章

日行至是,则沦於地中,万象幽暗,故曰幽都。

意意是献祭自己的生命,强行开启了离魂道?,她这?般狠心又决绝,不管自己坠入幽都是否有意识,她只想逃离他身边。

没有意识,就?如?同孤魂野鬼。

前?尘往事都会忘却。

郦珩不愿意忘记,即便这?份扭曲错乱的爱恋让他痛苦不堪,他也不愿意舍弃。

他必须要?通过别的办法去往幽都,把意意带回来。

他就?是这?样冥顽不灵。

回到巍峨宫殿,来到囚禁她的榻上,他捉起那副黄金打造的枷锁,狠狠一握,瞬间化作齑粉。

他眼?里?澄澈的琥珀色痛苦地闪烁着,好?像快要?熄灭的烛火,忽明忽暗,他难受到腹部一阵又一阵剧痛,剜骨割肠,不外如?是。

“意意,对不起。”

垂眼?看到她换下来的单衣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他贪恋地抱紧了,深深嗅着她的气息,发?出类似于幼兽的呜咽,可怜兮兮,病态痴迷。

“可我真的好?喜欢你。”

如?果可以把这?份本能?般的爱意从?骨子里?剔除的话,他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但他没办法。

他天生固执、一意孤行,越求而不得,越想要?抓住。

告别一般的一眼?,望了这?座骊山宫殿最后一次,他将它用神?力尘封,决绝不回头。

他握住那一截断袖,孤伶伶地朝着章尾山而去,他知?道?,那里?是烛九阴居住之处。

烛九阴口衔火精,照亮幽都入口。

可章尾山不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的,烛龙没有服从?于神?国,他居住之处,不在上界。

于是,他在人世间徘徊了很久,严寒到酷暑,暮春到炎夏。

他看到了无数的痴男怨女、悲欢离合,每一个、每一场都让他越发?心如?刀绞。

他对意意的爱恨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她找回来,她就?算再?用刀子剜他也没关系,就?算那美丽的唇继续吐出伤人的话也没关系。

只要?她别再?离开他。

他浑浑噩噩,不知?日月,不辨昼夜,颠沛流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章尾山。

彼时正是隆冬,天地一片霜白,厚厚的雪覆盖了烛龙,他正陷入沉睡中。

少年挺拔立在烛龙面前?,白雪落满他乌黑的发?,他面容苍白,唇毫无血色,好?像一尊冰雪砌成的雕像。

他催动神?力,慢慢化去烛龙身上的雪,这?温暖的感觉唤醒了烛龙。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在人间跋涉许久的少年,声如?震雷,“小子,何至此也搅吾安眠?”

他是个老派的神?明,独自守着幽都入口,与外界许久不曾沟通,说起话来拿腔拿调。

郦珩毫不介怀,他身上的戾气已经被漫长的寻觅打磨圆润,如?同一个真正的玉质高洁的少年郎。

他朝他作了一揖,恭恭敬敬回了,“前?辈,我来这?里?是为了请您开启幽都入口,还请您通融。”

烛龙脸色剧变,打量着他,目光如?炬,“尔乃堕神?,罪孽滔天,入幽都恐别有用心!”

他睫毛沾了雪粒,脸色苍白,看起来越发?柔软,“实不相瞒,前?辈,我入幽都并?非别有用心,而是为了找人。”

“幽都,诸神?长眠之地,身归混沌,岂容尔妄自出入。”烛龙并?不买账,呼吸之间惊雷滚滚、风刀相逼。

少年立在他面前?岿然不动,他穿着黑色衣衫,覆了一片白,像是一株苍劲的古松。

他手?腕处系着一条用神?力养护着的断袖,正随风飘荡,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上面的流云纹饰,眼?神?温柔又哀伤。

这?么一个皎洁的少年露出这?种伤心的神?色总是让人忍不住去想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烛龙呼吸一顿。

“前?辈,我只是找人,您若是不信,可以尽管探知?我的神?识,我绝不反抗。”

他毫不保留,缓缓闭上了眼?睛。

烛龙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神?识探了过去,他看到身着华丽冕服的帝女大人决绝坠入离魂道?,堕入幽都,而苦苦哀求的少年只握住了她半截衣袖。

他看到少年癫狂错乱,在天地间游荡,夜以继日地寻找着章尾山的下落,从?希望到绝望,漂亮的脸上都是彻彻底底的哀伤。

他凝视着郦珩,忽然看到他黑袍底下的漆黑龙尾,顿时怔住了,“骊龙?”

他睁开眼?,摇了摇头,“不是,半人半龙,是个怪物。”

烛龙忽然叹了一口气,然后深渊一般的巨大龙口缓缓张开,一个太阳般的刺眼?光团从?体内慢慢吐了出来,灿然照在郦珩头顶。

他声音多了几分怜悯,“此处便是幽都入口,火精耀目,离魂道?启,幽都乃万象幽暗之处,神?明陨落后,善恶混沌,怨念迭起,尔当小心行事,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长睫上附着的落雪抖落,慢慢睁开了眼?,笑意如?同融雪暖阳,“多谢前?辈。”

烛龙闭目,“不必谢吾。”若非陨落的母神?女娲娘娘曾经叮嘱过他,他也不会多管闲事。

毕竟,这?世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那么多。

一条漆黑的小道?从?郦珩脚边延伸,尽头是两扇古老的石门,粘稠的黑暗从?石门溢出,慢慢附着在他身上。

狂风如?刃,将他身上衣衫吹得如?同飘摇的旗帜,他如?同雪中翠竹,挺拔依旧。

长靴踩着泥浆一般的污秽,发?出吱吱的声响。

凄厉的怪笑在耳边回荡,却不见具体模样,尾巴忽然变得格外沉。

他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朝着幽都入口而去,离魂道?内的鬼域魍魉都不算什么,清脆的笑声才是最为致命的。

他看到意意。

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帝女大人,正伏在自己膝盖上,像一只猫儿,任由他抚摸背脊。

雪白的扶桑花,不经意坠入她鬓发?间,他小心翼翼地拢住,替她簪上,她毫不抗拒,忽然朝他笑得格外动人,“阿珩,我漂亮吗?”

“漂亮。”他俯身亲吻着她的额头,却被她紧紧抱住了腰,她笑吟吟地说,“阿珩,你是我的,你要?永远陪着我。”

他指尖穿过她乌黑的发?,“好?。”

金黄的夕阳从?坠落在树梢指尖,细碎光芒如?同妩媚流动的金屑,落在她眼?底,美得让人看了一眼?就?想要?珍藏起来。

天地无声,风声空旷。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满足。

原来,他要?的那么简单,只要?可以陪伴在她身边,看她那双落满星辰太阳的眼?。

轰隆隆,石门缓缓拉开,无数的黑暗扑面而来,如?刀刃、似利剑,好?像有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落满漆黑的甬道?。

他的身体被切碎,又再?生的神?力被顽强愈合,戾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变成一个破掉的玩偶,打碎后又被重新捏造。

很疼。

但也一点都不疼,因为心里?却怀着无数的憧憬。

终于,可以再?见到她了。

黑暗一望无际,孩子气的帝女大人总是这?般害怕孤独,可也狠心让自己坠入绝境。

他心里?都是怜惜。

好?想抱住她,想念她身上的温度。

他不会再?强迫她,不会再?占有她,只是想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好?像抱住一块易碎的瓷器。

他徘徊,辗转,如?痴如?狂,眷恋地抚摸着那半截衣袖,像有绸缎将他的心包裹,柔软得不可思议,口中不住喃喃,“意意。”

黑暗潮水般蔓延,冤魂如?影随形,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差点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意意。

这?里?都是永生永世般的孤独,粘稠如?泥沼的黑暗,他快要?陷入其中,变成孤魂野鬼了。

为什么找不到?

是因为不在这?里?吗?或许根本没有陨落吧?

骗子,他就?应该知?道?,狡猾的帝女大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东西,她总是能?让他痛不欲生。

他的情绪又开始反复横跳,极端的爱恨走在空荡荡的心里?游荡,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眼?尾红得好?像抹了胭脂。

有冤魂见到他心绪不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咯咯硌,你是在找那个帝女大人吧,她可不在幽都,别白费力气了。”

沉重的脚步一顿,他的声音沙哑得简直不像是自己的,白皙的脸上沾满了污秽的泥浆,看起来美丽而邪恶,眼?里?光芒妖异。

“她在哪里??”

“咯咯硌,你若是带我出去,我就?告诉你。”冤魂聚在一起,如?一团乌云,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味。

“怎么带你出去?”

冤魂们缠绕着他的龙尾,声音如?同怪枭,桀桀笑了起来,“你的尾巴可是存放戾气的好?容器,让我们藏在里?面,就?可以带我们出去。”

他思索了一会,“好?。”

出去后,茫茫大雪消失不见,已经是炎热夏季,烛龙头上长满了苍翠的树,点缀着,如?一粒一粒起伏的山丘。

他睁开金黄色竖瞳,探究地看着他,“找到她了吗?”

他的失态被隐藏了起来,笑得温软又乖顺,长睫栩栩,漂亮却透着一股阴郁,“没有,谢谢您。”

烛龙又闭上了眼?睛,将火精吞入口中,幽都霎时关闭。

他道?:“炽烈的爱如?同逆风执烛,随时有烧手?之痛,小子,凡事莫要?太过于执着,以免误入歧途。”

他只是谦卑地笑,“多谢,晚辈铭记于心。”

烛龙不置可否。

他将幽都的怨气带走了,同时还有不可驱散的离魂道?,每到弦月之夜他便会被离魂道?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无人救赎。

不过,其实想想也很有趣啊,他会把神?国闹得天翻地覆,那样会出现一个没有神?权的崭新世界。

“她做了俑,将自己神?体藏在俑里?面,坠到忘川,进入轮回去了。”

郦珩体内的怨魂这?么告诉他,他虽然极端冲动,却并?非一个蠢材,那段时间,意意一直被他囚禁着,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俑,一定是有人帮了她。

回到浩渺的骊山宫殿,神?识一寸一寸探知?,终于察觉到一丝陌生的灵气——巫山神?女残存的灵气。

他神?力回溯,看到被强行开了灵窍的意意,脸色苍白,哭得伤心欲绝。

又看到,他们蛇一样纠缠在一起时,意意的一缕神?识逃脱了他的五感。

抽丝剥茧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神?国忌惮女娲娘娘的剩余势力,为了让骊山一脉式微,便让开了窍而痛苦不已的意意,堕入轮回,报复自己。

他知?道?,他囚禁意意,他的确错了。

可他还是恨。

他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报复的恶念,如?烈火般灼烧躯体,可他不想找到意意后,逼得她再?一次离开自己。

他只能?迁怒。

他来到昆仑,放任体内的戾气祸乱上界,来自幽都的神?明肮脏的欲望将神?国弄得乌烟瘴气,原来,那些虚伪的、热衷权利、追名逐利的神?也会露出渴求般的丑陋表情。

欲望是那么强大的东西,神?接连陨落,他很快意,从?未有过的快意,就?好?像他生来就?该做这?么一件事。

神?国忌惮他的暴戾,三番屡次求和,他不予理会。

他终究是一个人,而且,肆无忌惮地大闹了一场后,落个两败俱伤,他感觉到无比疲惫。

他想再?见到意意。

他败于一场梦境中,他再?次梦到了从?骊山之巅坠入幽都的意意,离魂道?快要?关闭的一瞬,他看到她忽然抱住了自己,“阿珩,幽都太冷清了,和我一起坠入黑暗,好?不好??”

他痴痴地抱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他毫不犹豫,“好?。”

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伏神?台上。

天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骊龙暴戾成性,搅乱神?国秩序,令不少神?陨落,其罪当诛!”

下令要?神?官将他就?地处决。

可那些神?兵利器对他毫无作用,他冷笑,一点看不出原来的温顺模样,妖冶至极,宛如?带毒的罂粟。

“我是不死不灭的怪物,除非我想陨落,否则谁都奈何不了我,况且,我体内聚集了无数戾气与怨气,若是失去我这?个容器,那些无主的阴暗情绪会搅的天翻地覆。”

天帝被他的话震慑,与其他神?商议过后,便决定对他处于剐刑,然后流放下界。

既然不能?让他死去,那可以让他痛不欲生。

锋利的刀刃在身体刮过,他痛到麻木,只是想着意意,她入轮回去了,他要?下人界去找她。

滚烫的、肮脏的血溅落到不死树上,那沟通天地的神?树也被戾气侵蚀,变作妖树。

万道?剐刑过后,他回到了骊山,神?国动荡之时,人间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正如?女娲娘娘给他的预示,弱小的人族越来越强大,他们不必依附神?族而生存。

皇权慢慢替代神?权,势力互相倾轧,高高在上的神?也不过是庙宇里?的一座座神?像,也许有人敬他们,但更多人只觉得他们虚无缥缈。

他浑然不觉地在热闹的人世间穿行,与一张张陌生面孔擦肩,又一次开始了寻寻觅觅。

那天,人间依稀是热闹的元宵节,花灯盈市,往来的少女衣香鬓影,环佩丁玲。

有年轻的道?士下山来,簇拥着一个背影纤细的少女,嬉戏热闹,其中一个将蛾柳插入少女乌鸦鸦鬓发?,“小师妹,师兄送你的。”

少女声音清清冷冷,将蛾柳摘了下来,“师兄,这?个多少钱?能?不能?换?”

道?士忍不住放声大笑,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小师妹,你怎么天天只想着钱?”

少女美丽的眼?里?映照着花灯的辉煌,看着那般亮,又那般无情。

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她轻声道?:“因为,我想要?打造一副黄金枷锁,将我最喜欢的少年,锁起来。”

郦珩的呼吸瞬间变得局促,心跳如?雷,望向了说话的少女。

“什么?”人潮喧闹,师兄们听不见少女的话,忍不住询问了一遍,谁知?,她眼?睛轻轻眨了眨,无波无澜,“我没说话啊。”

隔着重重灯影,她青色衣衫辗转,纤细的手?指拨开一盏又一盏花灯,露出一张玉质剔透的美人脸来。

那一刻,郦珩看到,她身后无穷无尽的烟花在幽蓝夜色下喧闹腾空,绚丽炸开,如?星如?雨。

坠落后,如?同一地零落的桃瓣。

作者有话要说:意意可是很记仇的

大概要准备完结了,谢谢还愿意追下去的小伙伴。